43 第四十三章 意外(下)(1 / 1)
店堂的后面就是老板一家的住所,此刻,我和小桐看见老板和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妇女正站在一间紧闭的房门前,两人均是神色焦虑地拍着门,嘴里还喊着:“女儿啊,是不是病了?”
小桐问:“怎么了?”
老板见是我们,便急着解释:“贺二少爷,不碍事,是我那闺女……”他身边的中年妇女却打断他的话,焦急地对我和小桐说:“贺二少爷,我家闺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我和我家官人有些担心,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一听她的话,小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表情严肃时候的小桐乍一看和达隆有七八份相像。“你们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吗?”小桐伸手推门,只见房门丝毫未动。
“会不会病了?”老板说:“昨天还好好的,店里的事她总是常常帮着。”
“这样锁着也不是办法。”小桐说完,提脚向门踢去。重重的击打声从他的脚底下传来,他一边踢一边说:“无论怎么样,先进去,如果真的病了得快点找大夫。”
老板担心自己的女儿,与小桐一起,狠狠踹着门。
“啪”地一声,门终于在他们两人合力下,被强行踢开了。洞开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明明是白天,里面却黑得犹如夜晚。
老板娘一马当先,跨了进去,才过了几秒,我们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留在外面的我们三人立马跑了进去,黑暗中,只看到胖胖的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在发抖。待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我顺着老板娘指向的一个地方看去,瞬间惊呆了。
昏黑的屋子里吊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长长的布条顺着她的脖子一直连接到屋顶上的横梁。从门口窜来的一阵气流,将女人的身体吹得微微摇晃,仿佛西洋钟的巨大钟摆般。
“我的儿……我的儿啊!”耳边传来老板娘泣哑的叫喊声。
在我们都呆愣的片刻,小桐快速跑上前想将上吊的女子抱下,可一触及她的身体小桐立马僵住所有动作。刹那,我心中泛起不祥感。
“报官,快报官!”小桐对老板大叫:“赶快,现在就去衙门,今天是王捕头当差,让他立刻带人来。”
老板本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小桐这一喝终于清醒了一些,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门。 “若晴,快看着老板娘,别让她去碰……”小桐忽然停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在一边不停地安慰老板娘,并努力抱住她,不让她冲向挂在半空中的那个女人。老板娘不停地叫,不停地挣扎,见我吃力,小桐也一起帮着安抚激动的老板娘。
就在我们两个几乎顶不住的时候,衙门的人总算来了。为首的是个长着一脸落腮胡的健壮大汉,他示意两个穿着捕快服的男人将老板娘架到一边,自己搬来一张凳子,想将吊着的女人抱下来。
“不要碰我的闺女!不要碰她!她还没有出嫁,怎么能受这种侮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捕快架着的老板娘带着哭腔凄厉地大叫,“不要碰我的闺女啊——我的儿啊,为什么——”
老板这时走到胡子大汉身边,流着泪说:“王捕头,真是对不住,我们的闺女还没有许过人家,按理是不能让任何男人碰的,真是对不住……”
王捕头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老板娘,这里除了她和我,全都是男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我跺跺脚,往前一站,说:“我是女的,让我来吧。”
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王捕头身边的小桐说:“我们找块板子来,叫几个男人抬着,若晴一放下那姑娘,我们就接着,怎么样?”
王捕头听了他的话,立刻让自己的手下将屋里的床板拆下,由王捕头和另一个捕快举着。只要我将套在那个姑娘脖子上的布条扯开,就能安稳地接下她。
一切准备就绪,我踩着一把椅子几乎与那个吊着的姑娘一般高。开始时,我伸手去扯布条,发现上面打的是死结。找来剪刀,却怎么也割不开,倒是累得我满头大汗。谢绝了王捕头用大刀砍的建议,我决定抱住这个姑娘,用向上的人力让她的脖子从禁锢中脱离。
如此决定后,我便伸手往那姑娘的腰间抱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透过衣料直刺我的皮肤。不用去探脉搏,我已经知道结果。现在能做的,只能为这位可怜的姑娘送上最后一程。
我奋力地抱起她,但死去的人实在太重了,我几乎都用上吃奶的力气。在抱她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姑娘的衣衫似乎很凌乱,像是匆匆忙忙穿上去的一样。刚才大家都太慌乱,所以没人在意。现在距离她最近的我,却有机会好好观察她。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一跳。这个姑娘藏在衣服下的肌肤有好些地方都青紫了,像是生前造成的淤血。
“等一下!”我出声向王捕头示意,能否让我稍微再准备一下。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将那姑娘披散在面部前的头发拂开。和大部分刑事小说一样,吊死的姑娘双眼突出、舌头伸在外,我甚至能从她已经无神的黑色眼珠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中默默为死者念了一段“阿弥陀佛”的我无意中看见死者眼角还留有泪痕,看来这姑娘是一边哭一边上吊的。环顾房间的四周,这里似乎是个密室,难道是她是自尽的?
“王大哥,快来看这个!”一旁在现场查看的捕快忽然出声道。王捕头和小桐闻讯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你们看。”
站在高处的我顺着那捕头的目光看去,只见木床角落的地板上散落了一朵破败的红色花朵。
王捕头脸色一变,大声说:“快看看床单!”
刚才众人只顾着想办法把上吊的姑娘弄下来,没有人注意被团成一团扔在床边的被单和床单。小桐眼明手快地一甩,瞬间,那条淡色的床单被展开在所有人的眼前。一滩已干涸的血迹出现在我的眼中,不用猜也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他!”王捕头的双目瞪得都快将眼角撑裂了,他一手握住腰间的刀柄,恨恨道:“若抓不到他,何以面对乡亲父老!”
待仵作到达后,我们已经合力将死去的姑娘放下,老板和老板娘早被带到别的房间,住在附近的邻居们纷纷围在他们身边安慰。见我们不能再插手什么,小桐拉起我的手,离开了这个被悲伤充斥着的地方。
走出好远,我才开口问:“那个王捕头知道犯人是谁?”
小桐点点头,说:“不光是王捕头,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犯人是谁。”
“全城人都知道?为什么不抓他?”
“这样说吧,我们知道是谁做的,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相貌。”小桐咬住下唇,原本开心清俊的脸上多了一层愤恨的表情,他说:“在若晴你到达扬州前的两天,有个姑娘跳湖自尽了。十天前,和今天一样,有个姑娘在家上吊死了。这一个月,光自尽的未婚女子已经整整六个了。”
“六个?难道,她们都是被……”我想到那条带血的被单,心里多少想到了什么。
“嗯,她们的床边都有一朵被人揉碎的红牡丹,加今天这个,有三个姑娘是上吊死在自己的房间内,同样都是被单上留有血迹。”小桐一顿,然后说:“仵作说,她们死前都被人糟蹋过……”
紧握小桐的手,我安慰地拍拍他,说:“看来扬州城进了一个魔鬼。”
“那不仅仅是魔鬼。八弟在扬州城有很广的人脉,曾经有丐帮弟子告诉他,那个魔鬼在江湖上是个顶顶有名的采花大盗,不少武林人士都想为民除害,可是偏偏那混蛋来无踪去无影,根本抓不到。听说在扬州之前,他在其他不少地方都犯过案子,就连官府也在抓他。可是,迄今为止,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听了小桐的一番话,我沉默了。女子的失贞在古代是很严重的罪过,一旦被发现,大部分女性都是被迫自杀,能坚强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即使在现代化的二十一世纪,遭受性暴力的女性也会活在心理阴影下。每个正常的女性都不希望自己遇上这种事情,因为对受害者而言,这不单单是肉体上的痛苦,更多的,是心理上一抹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我和小桐手牵手,一路无语地回到贺府。
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中不时浮现小桐的话,还有那个死去的姑娘的脸。我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但如此接近尸体还是头一回,尤其是,我觉得那个姑娘的灵魂还徘徊在附近,她还没有离开人世。
睁眼盯着床梁上悬挂的纱帐,我烦躁地感到闷热,决定去外面的花园走走。披上一件外衣,我静悄悄地推开房门,行走在月色下的回廊。风吹过我散在肩膀上的长发,夜空格外明朗,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悲剧,天空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抬头望着星空,我原本郁结的心情被一扫而空,和宽广的天空比起来,人类太渺小了,就连那些缠绕在心头的烦恼也显得格外渺小。
“如果能成为星星,其实也是件快乐的事吧?”想起以前看过的希腊神话,我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难道不会觉得寂寞吗?”
身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抚着心口,我转头发现原来是徐侍庭。他正学着我的样子,抬头在看星空。
“徐大公子,别忽然这样出声吓人,很恐怖的。”我拍拍胸口,真的差点被他吓出心脏病。
他垂首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喂……”我对着他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喂……喂,徐侍庭……”
他停下脚步,回首无言地看着我。
不安地用手绞衣角,我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问:“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聊聊?”
几声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后,四周再次陷入寂静。我心中有些难过,以为徐侍庭没有理会我已经走了。没想到,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徐侍庭正坐在廊上的栏杆上,月在他的周围撒下柔和的光华,他的眼神此刻温柔又平静,恍若天上迷离的月。
为什么一个人在白天和夜晚会有两种截然不动的面目?光彩照人、让人无法直视的逼人气势,宁静安祥、让人打心底感到安心的温柔气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徐侍庭?
“那个……”在他的注视下,我忽然很不好意思,感觉自己随时会溺死在他的眼神中。大脑有些混乱的我,口不择言下,冒失地问道:“你会不会讨厌失贞的女子?”
徐侍庭问:“怎么了?”
我忸怩地将今天白天遇上的事说了一遍,听完我的描述,徐侍庭说:“这一系列事情我略有耳闻,没想到那么快又有一位姑娘遇害了。”
“你会讨厌吗?”我问:“如果那个姑娘活了下来,你会讨厌她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那姑娘失贞了。”虽然很讨厌,但我不得不解释,“很多人都认为遇上这种事的女子,如果不以死谢罪就不正常。没有拼死抵抗,失贞后还有脸面活在世上,根本不配为人。”
徐侍庭看了我良久,然后将目光转向一边,说:“有这种想法的人才不配为人。”
我一呆,傻傻地问:“你是说什么?”
“人生在世,到头来一切皆是尘土。财富、地位、功名,均是过往云烟。属于自己的,只有这么一条命。看低、乃至践踏生命的人是无法体会活着的美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错过了,永远没有后悔药可以去弥补。”徐侍庭淡淡却好听的声调慢慢跃入我的耳中,“遭受这种灾难的女子非但不能死,还要活得比别人更好。可惜,大家都对世俗低了头,没有人敢反抗。看多了,麻木了,就会以为那是理所当然。”
待徐侍庭说完,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我暗骂过几百遍“迂腐”、“沙猪”的男人。
“哼——”他忽然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说:“我刚才好像说了一些无聊的话,别太在意。夜深了,杨姑娘也快点回房休息吧。”
见他要走,我的嘴巴再次快过我的大脑,喊道:“对不起——我以前居然以为你是个假惺惺的卫道士,还私下骂过你,真的很对不起!”
徐侍庭停住脚步,背对我,问:“刚才杨姑娘说变成星星其实也不错,那是真心话吗?”
“只是一时的感叹。”
“是嘛?”我看不到徐侍庭此时的表情,只听他说:“真变成那样的话,你只会感到寂寞。太过遥远的距离,会慢慢让心蒙上一层冰霜。杨姑娘这样的人,还是笑着活在太阳下比较适合。”
说完,他不再犹豫,径直从我的视线中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