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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了一场雨,院子里湿漉漉的,我难得不嫌冷,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呼吸一下雨后清新的空气。哪知天不遂人愿,竟然摔了一跤,当即就吓傻了蕊薏和随行的两个小丫头。
三个人一边扶我一边焦急地问:“福晋,您没事吧?”
我顿时觉得自己屁股都要摔成八瓣了,嘴里还逞强:“还好还好。”之后半身都是泥泞地被扶回屋,趁着换衣服的空档,偷偷看了一眼可怜的屁股,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青紫痕迹。心里涌起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好奇,我手贱地试着按了一下,当即吸了口冷气:妈呀,痛死了!
因为当时刚好坐在台阶的那个坎儿上,所以呈现出来的是一道淤痕。还好没有大范围受伤,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受力面积太小,也不会摔得这么惨痛。
可能是疼痛在心理暗示下故意被放大了,反正现在我就是不敢坐了,蕊薏拿了活血化瘀的药来说要帮我擦,我悻悻地摇头没同意。打发走她后,独自在屋里大叹流年不利。
胤祥今日回来的很准时,看来是下朝后就直接奔家里了。我正趴在床上郁闷呢,便听见门外两道熟悉的声音,一道自然属于胤祥,另一道则是属于蕊薏,估计正在跟他汇报我今天的糗事。
不出所料,本王妃果然神算……“摔哪儿了?我看看。”
呃,这个还是不要看了。于是,我看着他,没有回话。
他不解:“怎么了?”
由于不想给他造成我摔了脑袋的错觉,我老老实实说:“摔倒屁股了,没有多严重,不用瞧了。”
他作出一副难怪的表情,可能就此问题已经问过了蕊薏,但蕊薏并没有告诉他。在心底偷笑了一番后,他进而问:“上药了吗?”
我没好气地回道:“都说不严重了!”
呃……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作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那就爷亲自来帮你上药!”哼,就算已经上了药,你还是会找各种借口,那个什么吧……拜托,你至少不要在一个摔了屁股的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兴奋!
我脸上凝起一阵阴云,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了!你可,听,得,懂?”
他笑:“我先让蕊薏去拿药。”又给我装无知装可爱!为什么呐?能不能随便来个谁谁谁,告诉这位兴奋的小朋友,大清国的怡亲王该是什么做派,什么样子……
夜里,我趴在床上,他像只偷了腥的猫儿,邪邪地冲我笑:“都上药了,怎么还这样,不如爷给你揉揉吧?”
我一直侧脸面对着里面,听了这话,狠狠道:“一边儿去,警告你,别碰我啊。”
“喂!爪子往哪儿放呢?”
……
“啊,啊,啊……你碰到人家淤青的地方啦!”
……
“胤祥!”
……
一个不平静地夜,在安宁的月色下,暗自进行着,像偷了腥的小猫,在角落里悄悄舔着爪子,满足而欢欣。至于那条可怜的咸鱼,正在案板上垂死挣扎,却始终没有翻身的机会,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嘻嘻嘻嘻。不想当厨师的裁缝不是好司机,不想吃老虎的猪不是好咸鱼。我就是扮猪吃老虎,那又怎样?谁让那只笨老虎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呢?谅他平时再如何公正威严、精明干练、深得圣眷,在本王妃面前,还不都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四月,向富察家下的聘礼浩浩荡荡送往江南,官兵看守,一路护送而行,好不气派。
其实我本来想挑些独特点的东西过去,奈何一想静敏那到规规矩矩的额娘,便偃旗息鼓地决定还是按章程办事。暾儿,不是额娘不想尽心尽力给你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婚礼,但为了你们的将来着想,还是一切按老规矩,免得出什么岔子。
婚礼的喜气还没散开,熟知世事难料,设想中的万事俱备只欠黄道吉日,现在又欠下了一件事情。那日我告诉胤祥,说想让暾儿走躺江南,主要考虑到静敏是背井离乡嫁到京城,她年纪尚小,此番要告别养育了自己多年的阿玛额娘,恐怕心里不会好受,再来他们俩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不如让暾儿过去,也给她一点鼓励和安慰。
我知道,只要不太出格,他总尽力满足我的愿望。于是,这件事就演变成了怡亲王世子替阿玛巡查江南水利……我不禁想起了现代某些官员打着学习考察的旗帜,外出公费旅游的事情。
结果,暾儿在那边也不知怎么的,严重水土不服,竟是病倒了。
要不是胤祥拦着,此刻我一定火急火燎地在赶往江南的路上。
“你受不得马车颠簸,这样一去,太医又多一个病患要照顾。”这是他的理由,若不是他找了太医过去,我打死都不可能还乖乖待在府里,也幸好他跟皇上的关系够铁,不然太医哪是说请就能随便请到的呢。
整整过了十天,那边才传来消息,暾儿只是水土不服有些严重,现在不宜长徙,待在那边好好调养一下才能回来。听太医这么说,我勉强放下心来。
他和静敏的婚期本来定在六月,眼看都五月初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举行,如是不能,下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就要等到秋天了。不过,只要人平平安安就好,他们还小,婚姻之事,即便在等上几年也不嫌晚。
丁卯,削富宁安侯爵,仍为大学士。命马尔赛在大学士内办事。乙亥,任命田文镜为河东总督,兼辖山东。
于是这般,就六月了,暾儿的病还是那样,没有坏到彻底,但也没有好起来。我终是忍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告诉某人:“我要过去亲自照看儿子!你同意我也去,不同意我也去,那你是同不同意?”
“我让额萨额罕跟着你过去。”
“那明日就起程,我让蕊薏准备一下。”
接着,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脱口而出:“对了。”
不过,作为一个女士,我向来具有优先权:“你膝上还没好全,我不在旁边盯着的时候,不能以忙为借口忘记吃药或者不吃药,也不能以忙为借口忘记敷药或者不敷药,回来我会问顺子的,温馨提示加小小警告一下,千万不要试图在顺子身上做什么文章。重点说完了,现在是吃饭和休息的问题,你可以不按时吃饭,但一定保证要吃饭,忙不是借口,那谁……咳咳,没有那谁……”差点把鲁迅先生搬出来。“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还有晚上不可以不休息!哪怕小憩一下也行,我会在你身边安插眼线的。再有……”我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后,思来想去好像再没什么可以嘱咐了,才道:“唔……你爱犯的毛病基本就这些了,现在轮到你发言。”
比起我的罗里吧嗦,他的话可算是简略至极:“在路上不可以逞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我。”
“拉钩。”
他宠溺地对我一笑:“好。”
且停且行的一路,七月初,马车终于停在了目的地,我跳下车,差一点扭到脚,蕊薏在一旁吓得叫出来:“福晋您慢点儿!”暾儿就在里面,这是我想慢便能慢的么?
满屋子的中药味,他躺在床上,瘦了许多。这算是我第一次正是见静敏,然而此刻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她身上。“额娘。”他叫我,带着疲惫。
我走过去,一颗心悬得极高,就像坐着海盗船从高处落下的那种感觉。暾儿的左臂上裹有一层棉纱,我想掀起来看,却被他伸手挡住了:“额娘,您怎么来了?”
“若不是你阿玛拦着,我早在五月就来了。不是水土不服吗?你的手怎么了?”看他拦我的动作,我心里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真的是水土不服吗?这时我余光扫过,看见静敏的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
“皮肤有些发炎而已。”
我不依:“你让我看看。”
“真……”他话还没说完,手臂上的棉纱便被我揭开了。落在眼中的,是溃烂得如腐肉般的境况,脓水淋漓,触目惊心。“这是……”我的心口一紧,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怎么回事?”
“体表炎症造成的,只是看起来骇人了些,并没有额娘想的那么严重。”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几乎都要忍不住抱着哭出来,最后只看着他的眼,轻声道:“以前,暾儿是不会跟额娘说谎的。”
在我的注视下,暾儿终是别过了脸,不敢看我。静敏则在一旁哭出了声,她的眼泪就像一江急水,冲刷着我的神经。我转而看着她问:“太医呢?太医呢?”
……
跗骨疽,一个陌生的词。就是这样,如跗骨之虫般啃噬着暾儿的生命,当我听到太医说这种病病发快则一年,慢则数年时,心中有一处地方坍塌了。即便是快,也要一年,如今暾儿的症状,怕是已有很久了。那时他还在府里,并且常常来陪我,我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为什么我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身边远赴江南,如果我知道的话……可惜没有如果。为了不被我看出端倪,他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来隐忍?太医说,此病有多发于四肢长骨,始则全身不适,继而寒热交作、筋骨疼痛,甚而壮热不退,或伴有汗出,便秘尿赤,表面虽不红不热,其内肌骨胀痛,疼痛彻骨,不能屈伸转动、拒按。局部胖肿,附筋着骨,推之不移,疼痛彻骨;成脓期湿热郁滞于骨,热盛肉腐骨败,则焮肿日著,寒热交作,或日晡更甚。
疼痛彻骨,疼痛彻骨,如此之苦,我的暾儿究竟是怎样忍下来的。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是不是都习惯把所有的一切扛在自己肩上,藏在自己心底?
但你可知,这样只会让我更加心痛。
由于病在骨髓,暾儿不能随意活动,以防出现病理性的骨折。自打到了江南后,他几乎终日都躺在床上,若不是还有静敏陪在身边,我……为什么我没有坚定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我没能在五月就赶来……
他服下二生丸,本在休息,这时却突然出声:“是我不让阿玛告诉您的,您别怪阿玛。”
我咽下眼泪,轻轻笑说:“我谁也不怪,只要你快快好起来。”
静敏说,自我来了以后,暾儿的精神好了很多,也爱笑了。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我微微点头:“辛苦你了。”
“这是……是……静敏的福气。”说话间,她有些哽咽,却是这哽咽,让我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真诚。孩子,遇见你,亦是我家暾儿的福气。
……
守着暾儿喝下一整碗猪蹄羹后,我接过碗问:“怎么样?好不好喝?”
“额娘的手艺真好!”他憨憨地冲我笑,像小时候一样,从来不愿让我费心,从来不愿见我不高兴。
“是吗?”我轻轻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以后不要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就好。”
其实我想说,那额娘就天天熬给你喝,让你喝一辈子,喝到腻味。但“一辈子”那三个字,不知为何,我说不出口,如同一个禁忌,不能言语。
七月十九日,天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顺着檐角留下,勾出一幕透明的雨帘。暾儿见不得湿气,虽是七月的天,我命人在外屋搁了炭火,驱寒驱湿。
屋外雨声清灵,响在耳边,如诉如歌。
我将碗放到婢女手中的托盘里,坐在暾儿的床边。“又下雨了,江南总是这般多雨,哪像北方,干燥得很。”
“我记得额娘很喜欢下雨啊。”
是呀,曾经我是很喜欢雨的。不过你们父子两现在都被这雨里的湿气所苦,我又怎么能去喜欢它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雨绵绵不休地下个不停,其实早把我下烦了。”
我们说笑了一会儿,他便睡下了,我走到廊子里,将手伸了出去,雨水重重地跌在手心,微微有些疼。碎了一地的雨花,绽放出破灭前最后的美丽——雨下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很美……
翌日辰时,我坐在暾儿的床边,同他一起安静地听雨,那精灵般的歌声,一直唱到空中,唱到心底。
“暾儿,如有来生,你再陪额娘一起听雨吧。”
我听见自己细微的啜泣,最后渐渐消失,消失在一片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