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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一过,春尘扫尽,眼看就是立夏了。府上从上到下都换了夏衣,除了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寿儿还穿着春衣,这半年,他几乎没长个儿,仍是那么小小的。我忧心得很,却不敢说出来,生怕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说出来就变成了现实。
胤祥知道我每晚都睡不好,也知道我是在忧心寿儿,每每想跟我谈谈,却都被我绕开了去。我不知道心底那种抓不住的莫名感觉是什么,它让我不安,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它暗示我,有些我深深恐惧着的东西,正在悄然走近,而且我无力防备。
立夏过后,院子里渐渐响起零星的蝉鸣。不过才叫了没两天,突然就像到了冬季似的,又都安静下去了,我寻思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些聒噪的家伙为什么不叫了。后来索性也懒得去想,叫就叫,不叫就不叫,没什么不一样。
那天我哄了寿儿午睡,看院子里阳光暖暖,忽而有心摆弄一下之前种在小盆里的花花草草,便让蕊薏去拿小壶,准备给他们浇浇水。正午给植物浇水,千万不能浇在花叶上,不然会被阳光烤坏的,所以我没去拿大壶,而专程让她去寻了小壶来。正说在廊子里转转等她来,突然听到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没了蝉鸣的夏天,倒不像个夏天了。”
另一个听起来仿似同龄的丫头说:“等叫起来的时候,你又该嫌烦了!”
这一下,响起了第三个我并不熟悉的声音:“是呢,要不是王爷心疼王妃,我们也沾不了这好。”
心疼我?这是什么说法?莫不是胤祥念着我晚上就睡不好觉,蝉一叫的话白天也没法休息了,于是命下人把院子里的蝉都捉了去?我琢磨着,便把那两小丫头叫来一问,果然不出我所料。故而府中好不容易叫出来的那点热闹,就这么被家里那位爷给镇压了下去。
想到他,也不知道暾儿的婚事有没有搞定,这孩子表面上佯装没什么,可心里的急,不光是我这个当额娘的看出来了,连偶来探望我的笙儿都敲出了端倪。说来笙儿回去也有很久了,那时我因为胤祥的事受了莫大的打击,把她叫到身边来伺候,如今事儿已经过去了,外加她生了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如以前,我便让她回去了。
只听身后响起寿儿屋里关嬷嬷的声音:“福晋!”府上的下人,跟我较为亲近的,大多还是叫我福晋,譬如笙儿、蕊薏、顺子等等。
我瞧她神色有些急,皱眉问:“怎么了?”
“小阿哥刚才把吃下去的全都吐了出来。”
我一听便站不住了,当下也管不得她,一个人就往寿儿那奔去。一枕头都是棕黑色的呕吐物,而寿儿正被另一个嬷嬷正抱在怀中。“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吐了?”
她一见我进来,略微有些紧张:“奴婢也不知道,小阿哥睡得好好的,不想突然就吐了。”
我接过寿儿,他闭着小眼睛,唯有低浅的呼吸还证明着他躺在我怀里。我将额头抵在他微皱的额头上,低低呢喃:“寿儿,额娘来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许吓我,要好好的……
“福晋,鲁大夫来了。”跟在关嬷嬷身后的,不仅有鲁大夫,还有刚去拿水壶的蕊薏。
一番诊断过后,他只告诉我寿儿因为早产,身体本来就不好,出现不良症状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必须要精心调理才行。这不说了等于没说吗?“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好好调理好好调理,调理了这么久还是如此,你们究竟是不是大夫,会不会治病?”
我虽不是有心的,只是一时急了才这么说,不想把那老大夫吓了一跳,立刻跪地请罪。
“算了。”这番状况,也不是我愿意看见的,最后我摆摆手:“蕊薏,你送下鲁大夫。”
“是,福晋。”
之后我抱着寿儿,待她们将床铺收拾好了后,才将他放下去。落床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一下,小手一伸,刚好放在我即将抬起的手中,那暖暖的,软软的感觉,竟让我差一点落泪。好像刚刚就要失去的东西,现在却被我牢牢抓在了手中。
我轻轻握着他的小手,想这样一直下去,不再松开。寿儿,前面的路再黑也不怕,有额娘牵着你走,你走不快也没关系,那我们就一直这么慢慢地走下去……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牵着你慢慢走下去的,我真的这样告诉自己,哪怕午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擦去眼角的泪水,我也对自己这么说。我都一直都那么坚持坚信着上天会予以我们垂怜,我一直相信时间不会从我身边夺走你……是谁安慰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又教我如何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七月十一日,一个美丽的晴天,寿儿躺在床上,还是那么安静,只是,这一次的安静,将延续到永远,那个我到不了的永远。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沙哑的尾音,一点点唱出心里最悲怆的旋律。是不是这个世界太吵闹,所以你选择了离开?那就让太阳不要再升起,蝉儿不要再鸣唱,让夜莺睡去,启明星也暗去,只有额娘在你耳边唱这首摇篮曲,好不好?
有些东西,随着泪水,正从心口剥离,慢慢的,带着撕裂而无法叫出声来的疼痛。
“萌儿。”他这么叫我,就在身畔,却觉得好远好远。那年我一个人跌落到这个世界,这开头是不是注定了,到最后也要我一个人离开?如果死亡是孤独的残忍,谁也陪不了谁,那就让我先走吧……这样的痛楚,我经受不起一回又一回。
七月十一日,当所有的阳光,都照不进心口的阴霾时,幸而有他,还秉了一盏烛,让我回忆起心底最初的温暖。
八月二十七,胤禟的忌日,在这个明丽的季节里,又画上了惨淡的一笔。其实一直有传闻,他并非死于腹疾,而是被人下毒所害。我不愿深究,人都已经不在了,就算是被人毒害又怎样?我终是没能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手去拉一把。
秋风初过,眨眼是九月的风景。朝中做了一番改动,定了官员顶戴之制。接着任命孙柱为大学士,查弼纳为兵部尚书。这个人我听胤祥提过,他本是被雍正界定为八阿哥党羽的身份,去年召京审查,因尽言苏努、阿灵阿等结党之事,得以免罪,并命署吏部尚书。如今八哥离开也快一年了,昔日的支持者辞官的辞官,降职的降职,变节的变节,甚至还有不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世事转变之快,数年后,谁还记得谁是谁?死了的,不过就是随风而去的一抔土,不会驻足于任何人的心田。
冬十月,会审隆科多,为此,胤祥在家的时间短了起来。不过,即便是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陪我。寿儿走了以后,孩子们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除了暾儿已经开始在各处学习政事,晈儿和晓儿一做完功课,便赖在我身边。小瑾亦回来过一次,只是她已经不再是怡亲王府的格格,她是大清国的和硕和惠公主。
我知道胤祥这番安排全是为了我,可是,再见小瑾,我们之间只有可怖的疏远。四年的时间,足以把很多感情拉远,更何况她离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六岁的小丫头。我与她的距离,已经不只是身份上的遥远……算了吧,知道她在雍正的庇佑与宠爱下,健康快乐,便够了。
不得不承认,我不太懂官场的事情。早年的康熙差点被鳌拜架空,后来费了许多周折才擒下此等逆贼,重掌大权,数十年过去,一切又变了。十一月,雍正下旨恢复鳌拜一等公爵位,令其孙达福袭位。
光阴飞沙走石,眼睫轻眨,又是一年。冬雪纷纷,凉透了岁月,我第一次没有任何杂念地站在院子里,看这天地间白色的晶莹。马上就要到新年了,漫天的喜庆,暂时遮掩住了人们心底的晦暗。忧伤阻挡不了岁月的凌厉,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笑颜来面对一切,美好的,或是残酷的。
提亲的事情,胤祥本已经办的七七八八,只是寿儿的离开太突然,便又搁置了下来。我口中虽念叨好事多磨,心中还是对暾儿很愧疚,说实话,胤祥诚然是个百分之两百的好丈夫,但同时却绝对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他花了太多心思与感情在我身上,对孩子们,反而太淡了些。
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我是该欢喜还是该心忧?
“又过去一年了。”我躺在他的臂弯中,低低感叹了一句,四十四年算到现在,竟已有二十三年之久。那年十九岁的我,看他白衣骏马,年少轻狂,那段青涩的爱恋,为他欢喜,为他难过,为他笑过哭过,甚至经历了生死劫难,一波三折,回味无穷。而如今失了花季的容颜,安宁平静地偎在他怀中,却比曾经的轰轰烈烈来得更珍贵。在时间长河里沉淀下来的,才是滤过了沙的黄金。
“有人又长大了一岁。”
我偷偷抿嘴,满足于这句话。胤祥,我希望在你眼中,自己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样我就有理由,依赖撒娇和无理取闹,被宠溺,被纵容,名正言顺地让你照顾我一辈子。待有一天我们都老去,你牵着我蹒跚在夕阳的温柔下,或者我们已经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到那时,我依然是你手心里的宝。
我想我会嫌一辈子太短,三生不够长,唯到地老天荒,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来将你看够……
“新年快乐!”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许愿,新的一年里,我希望亲爱的夫君能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我,照顾孩子们!该你了。”
“那我希望萌儿能够平安快乐。”
我听完嘴快报出了一句广告词:“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雍正六年。正月里,胤祥也没能偷得闲暇,一直忙于内务府招募工匠艺人以及造办处承造活计领取银两等事。二月丙戌,晋封果郡王胤礼为亲王。比起前两年的动辄得咎,显得云淡风轻。
二月末,静敏的额娘来了一趟,是我遣人去邀请的。那是个微言谨慎的妇人,比我小几岁,一身不太讲究的衣服,却带了几件较为贵重的首饰,大约是不想在我面前显得太寒碜,不过反倒看起来很是碍眼。
虽然说没什么门第之见,可从最开始的大臣之女,到皇子福晋,到王妃,这么多年洗礼过来,公主贵妇、小姐千金见了不少,心底那根标准线自然也在无形中拔高了。于此一看,心里觉得对方更显寒碜,不过那感觉转瞬便被我用微笑代替了,不是虚伪,而是理性取代了感性。
我们闲闲地聊了几句,她始终不太敢说话,我也觉得心累,命人布了菜,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过后,让她先回房休息。自己也趁着胤祥未归时琢磨了一番,若是在现代,暾儿该是给这位岳母大人鞍前马后,以赢得她的赞许,这才能顺顺当当把人家的女儿娶过门。可现在却刚好反过来,本该被讨好的岳母,在我面前小心翼翼,低下卑微,生怕成不了这门亲事。
不过也借此看出了她的纯朴,不像其他人,口若悬河,说得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用各种好话来巴结。想必这样一位母亲,生出的女儿城府也不会深到哪里去。
趋炎附势四个字,人人都会写,只是下笔的方式不同罢了。对此我并不批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在天地间生存的法则,趋炎附势不要紧,只要没忘记自己的根本就好。
静敏的额娘一直待在三月中旬才离开,临行时,我自是送了不少东西,绫罗绸缎,珠宝饰物,也算是正式聘礼的先行部队吧……这样,也算正式敲定了,暾儿的大婚之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