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七章(1 / 1)
文和九年春夏交接之时,成珠夭折带来的伤渐渐不再那么痛了。书金屏和文晴湖各自尽心抚养小儿子,还时常交换育儿经。我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偏心,也经常去看看别的妃嫔的孩子。只是我总是比较宠女儿,对杨才人的女儿还是颇为喜欢的,经常过去看望。
太后看我这么喜欢女儿,又有丧失成珠之痛,便答应了书金屏的主意,让我认柳园为义女。柳园笑着看我,叫我一声“义父”,声音温婉柔软。我更不好意思了。事后,书金屏笑道:“这下子你也不用收她为妃了,还是乖乖跟我们过吧。”
我干咳一声,哭笑不得地看向她:“这话从何说起?”
书金屏微笑着别过头,不理我了。不一会儿,掖庭局大总管携带卷宗进来汇报,说起更新宫女一事。我方才想起自登基以来,今年已经是第三个三年了,年末正是宫内人事大更新的时候。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有多少准备老死宫中的,便出声询问了一下。
大总管当即翻开卷宗,找出名单汇报说:“目前宫龄超过三年的,宫内大约有五百余人,超过十年的有二百余人。”
我吓了一跳,居然有那么多人,便问他宫里人目前人数多少。大总管答道:“上上下下总共有两万人吧。”
我当即俯身低声问书金屏:“我说有必要那么多人吗?”
书金屏也低声答道:“这已经算精简的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裁掉了多少人,整整三万。”
我耸耸肩,也不再说什么了,半晌才忽然想起来,问道:“那些在宫里呆了十年以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总管答道:“回陛下,大多数人不外乎家人不在无依无靠;也有想多挣几个银子衣锦还乡的,故而就留在宫中了。”
“老了怎么办?”
大总管道:“这倒不用陛下费心,臣到时候会安排人到公侯贵族、各位大臣的家里做管家等职务,这都是惯例了。每到宫里换人的时候,那些王贵公侯都会争抢着要人呢。”
我于是放心地走了,反正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在那里摆着,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事后听书金屏说,这次虽然有换血,可招进宫里的宫女定额比起去年又减少了一半。再结合重新整合的制度,如此下去不出几年,宫廷人员冗繁的弊病便会根治。
又数月,正是夏秋交接之时,秋狩和下元节都是热闹的节日,宫人已经忙碌起来,随处都可见四处奔走的宫女和太监。成雍一如既往换上武装,英姿勃发,天天到校场演武,摩拳擦掌准备在秋狩大出风头。其他几个儿子都还年幼,还不足以和哥哥比肩,只好呆在宫里习文习武。
秋狩历来禁止女性参加,像高祖那样带妃子跟游玩似的参与秋狩的还是很少见的。至少我年年都是独自前往皇家猎苑,后来成雍成为皇储后,方才不那么显得孤单。
只要在秋狩上能够表现抢眼,我便可以根据惯例当场封赏,包括实职武官,御林军和御前侍卫等热门职务,可谓鱼化金鳞的龙门。各方人马于是年年暗中角劲,我也借机从中选拔寒门人士充盈武将队伍,或者借势调整门阀在军中的势力分布。
成雍每次参加秋狩经常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和将士们混在一块驰骋猎场,只有秋狩结束回去,才跟我讨论朝廷形势,这一年也不例外。秋狩结束,我便问他可愿意从这些武将门第中选出太子妃,成雍想了想微微摇头道:“儿臣再看看吧。”
“唉,你马上就是弱冠之年了,再不娶妻,一旦有个万一——”我忽然想起这有些像在咒人,干咳了几声道:“总之快点挑吧,我看柳家和谢家的女儿都不错。”
成雍对我的失言不以为意,答道:“儿臣再考虑考虑。这事,我已经拜托柳园帮忙留意了。”
我还真有些意外,看来成雍确实把柳园当成未婚妻或者情人以外的对象了,不知是朋友成分多一些还是兄妹情谊多一些。
成雍笑道:“我有些时候会和她聊些成珠的事。”
我默默点头,再没说什么。
回到太一宫,芳柳迎了上来,笑着为我接风洗尘。我换下衣服,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呆了一会儿,想起今年宫人换血的事,便问芳柳当真没有出宫的意愿?芳柳摇头道:“我这么大了,还能嫁人嘛?还不如多在宫里干一些日子,攒足银两回家养老。还是说三郎嫌我老了?”
“哪儿的话,只是觉得过意不去罢了。”
“那就多发给我薪水呗。”芳柳一面笑,一面说道:“不过有件事得跟三郎说。最近双仪宫有些不对劲,大约是两日前,贵妃就再也没离开双仪宫一步,下人也不太寻常。今儿早上皇后发觉不对劲,便去双仪宫了,到现在也还没出来呢。”
我一愣,当即惊慌起来,生怕文晴湖有何不测,翻身而起下了床,穿上外衣拔腿就要去双仪宫。芳柳急忙追上来,又道:“三郎,先招人过来问问情况也好啊。”
我一面走一面回头道:“我可等不及。”
才走到双仪宫前,便看到以女官潘筱为首的宫女和宦官都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心里一沉,便问道:“贵妃出事了?”
潘筱犹豫地看向文晴湖的寝殿,刚要出声,便有一道幼嫩的声音传来:“陛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你过去。”
我回头一看,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正战战兢兢地望着我,又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希望陛下不要耽搁。”我愣了一愣,不暇细想,便推门进入,瞥到小宫女并未跟随,不禁心下有些诧异。拐过门洞,进入东殿,掀开珠帘,看到眼前的光景,愣住了。
文晴湖和书金屏正坐在桌前静静相对,桌子的另一侧则站着一名陌生的女官,猛看起来三人相处得颇为和谐,可是我马上便明显感到一种紧绷的空气正在三人中间流转。我目不转睛注视着女官,疑惑无比。我常来双仪宫,并未见过有这样的一个人在,为何她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个人是害得文晴湖和书金屏无法离开双仪宫的罪魁祸首?她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什么人?”我一面说,一面向三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站住。”女官显然等待我已久,扬声道:“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如今是我的人质,只要你动一动,她们的脖子上便会多一道伤痕,要是不小心碰到致命的地方,莫要怪我。”
我不禁慌乱起来,又恨起来,咬牙道:“你——”
女官冷笑一声道:“你该不是想说我们无冤无仇吧?”
我被抢了台词,不禁愣了一愣,迟疑地打量那位女官:“我们见过面?”
书金屏和文晴湖望着我,一语不发,虽然紧张,却浑不似处在生死关头的境地,倒像是身在局外一样看着我和女官的互动。我虽然觉得她们镇定得过头,可也不在意,本来都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物,她们这么镇静反而给了我一颗安心丸,不再那么慌乱了。
女官恨声道:“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年奸污了我那身怀六甲的姐姐,打死了我的老父和姐夫,害得我的娘亲重病不起——这些血债,别以为你放过我一马便能偿清!上次我没能杀了你,这次——”
我恍然记起当年的确有一位刺客刺杀未遂,因为我的好心而被放走。当时我也心知她还会回来报仇,才会跟元开泰习武,日日防备。可这么多年她都未出现,我也当了皇帝,宫禁森严,纵有刺客也会被禁卫清除,因而早就把她忘掉了。没想到这会儿她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再打量女官,确然和当年容貌有八九分相似。
“你是怎么进宫的?”
选秀年龄限制为十二岁至十六岁,再往上是不可能被收纳进宫的,除非是明确指定的人。可指定的对象只能是世家绣女,她们未来会成为妃子,才有此特权。其余人只能按照规定参加选拔。可是刺客当年刺杀我的时候,最少也满十六岁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遵循正常途径进宫的。
“是燕王安排我进来的。”
我又愣了一下,随即又惊又怒又悲,原来燕王早就想杀我,连借刀杀人这么卑鄙的伎俩也使得出来!正恼火间,我瞥到书金屏和文晴湖若有所思的表情,猛的想起来,为什么当年燕王在世的时候,女官没有动手呢?忍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才发难?
“我也不和你废话。”女官亮出了手中的匕首:“这是燕王送给我的名器‘鸳鸯’,削铁如泥,用来刺杀是最好不过了。我想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脖子不会比刀剑还结实吧。”我倒抽一口冷气,又急又怒,只听女官又说:“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
“第一个,你自裁,可以保住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命。”
我犹豫起来,要我自杀?别说自杀了,光是一想到死,我便会头晕眼花,心里没着没落的,脚下简直像踩在棉花上随时都会跌下去。
女官对我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继续冷酷地说道:“第二个,你可以继续活命,不过我要取走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命!”
我惊愕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女官并没有给我发呆和装傻的时间,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本想定神,好仔细思考要如何解决困境,可我实在太过心慌意乱,反而更加六神无主。能为我解决任何一切问题的人如今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因为她们已经处在女官的死亡威胁之下。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可以通过无声的交流寻找办法的,于是当即抬头想要找文晴湖,可是大脑又混乱起来,并告诉我:不不不不不对,应该先找书金屏。身体的本能是想要看向文晴湖所在的右侧,可是混乱的理智却告诉我赶紧看向左侧,一时间我的眼前居然晕眩起来,只好急忙捂住眼睛令自己冷静下来,方才慢慢拿下手,恨恨瞪了女官一眼,方才看向书金屏。
书金屏正默默注视着我,平静的目光里居然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我无法读出里面究竟承载了什么样的思绪。无可奈何之下,我又向右侧望去,文晴湖露出了觉悟的笑容,像是在看着自己所宠溺的孩子。我一刹那间感到悲伤像海潮一样弥漫过心头。她们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取我的命,我一瞬间明白了她们的想法,眼泪涌了上来,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大家活下来。
我苦思冥想,又害怕女官不耐烦,心里又焦灼又惊惶。我安逸惯了,一想到死亡,就没法正常思考。虽然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弱点,可我现在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确实非常怕死。现在的我就像走在钢丝上,不想看见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却又忍不住向下望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能自然地令极度警惕的女官离开书金屏和文晴湖的方法,我终于流下眼泪,颤声道:“我愿意自裁。”
女官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又换上倔强的脸,将鸳鸯匕首中的一把扔到我脚下:“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只要你眨一眨眼,我就能杀死她俩。”
我捡起匕首,点了点头,凝视着如水刀刃,心内交战起来,想要求生的欲望又一次点燃。我暗自思忖,如果趁女官不备突然发难,是否可以寻求一线生机呢?我虽然有经常练习打拳,可我毕竟不是正经军人,无论反应还是动作恐怕都不会比常年伺机报仇的女官快。
而且我还注意到一件事。从刚才开始,书金屏也好,文晴湖也好,全都不曾动过身子,哪怕只是勾勾手指。只能考虑到她们是被下了麻药,无法自由行动。万一我到时发难不成,反而激怒女官,害得书金屏和文晴湖遭殃就得不偿失了。
“你在磨蹭什么?”
被女官这么一喝问,我差点没握住匕首,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她:“我……怕死……”
女官错愕了一下,随即冷笑起来:“你倒坦白。鸳鸯极其锋利,又开了血槽,只要在脖子上划一下,你马上就会因为失血过多倒下了。”
我张了张嘴,颤抖地说:“不行……我没有信心自杀……你过来帮我上路吧。”
女官一动不动:“那可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花样。”
我无可奈何,微微垂下头,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我举起匕首,再不迟疑,在女官瞪着我的时候,突然将之射出去,身子也同时动了起来,迅猛地向女官飞扑而去。
“找死!”女官叱喝一声,空着的手堪堪夹住匕首的刀锋。
这时我已经扑到女官面前,踢翻桌子,试图遮住她的视线。女官却一脚就将桌子踢成两瓣。我早有所料,在女官招式用老时,狠狠住她的脸上打出一拳。女官急忙向后仰,趁此机会,我两手一伸,将文晴湖和书金屏拉进怀里,飞快后退。木桌轰然落地,瓷器哗啦哗啦碎了一地。
我将书金屏和文晴湖护在身后,和女官面对面对峙。
女官瞪着我:“你手里带着两个人,可杀不过我!”
咔咔声忽然传来,侧殿大门被推开,一名宫女正惊慌地探看里面。我和女官同时紧张地看向大门,宫女愣了一愣,后退几步,随即转身跑出去,呼喊的声音异常响亮:“来人啊!来人啊!”
我小心盯着女官:“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你——不会连个同党也没有吧?”
女官面色白了白,咬紧银牙道:“不需要!”
我低声道:“你们忍着点。”便放开手,咚的一声,书金屏和文晴湖当即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摔疼。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握紧双拳朝女官冲过去:“要向我报仇何不直接动手!”
“正有此意!”女官一招白鹤亮翅,双手挥动匕首迎击上来。
转眼间我已经和她对上三招,可惜我武功不比女官高,渐渐落了下风。我一面拼命和她缠斗,一面讽刺道:“你越发退步了。以前还敢亲自动手,现在却只会拿弱女子来要挟我了。”
女官勃然大怒,手上陡的又狠辣几分,连刺我十几下:“你懂什么!”
我虽然有躲闪,可架不住她不要命的攻击,还是挨了几刀。我忍着疼痛,也顾不上咕咕流出的鲜血,拼命抓住女官的两只手腕。女官轻易挣脱了我的纠缠,将我一脚踢飞,转身向书金屏和文晴湖走去。我大惊,趴在地上来不及起来,就伸手抓住女官的脚踝,不让她过去。
女官回头,冷冷地看向我:“你想要谁陪你下地狱呢?”并抬起脚,又将我踢飞了。
我被摔得头晕眼花,不分东西,半晌才爬起来:“下地狱的只能是宗旭恒吧。”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女官已经站在努力坐起的书金屏和文晴湖中间。我再度魂飞魄散,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
我又惊又急,吼道:“够了,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怎么总是找她们的麻烦!”
女官熟练地玩弄匕首,随着刀锋的一次又一次变幻,我的心脏就一次又一次揪紧,生怕她一个失手,匕首落下伤了文晴湖和书金屏。
书金屏先前一直抿着嘴,这时终于出声道:“玩弄夫君很好玩吗?”
女官低头看向她,忽然微笑道:“皇后娘娘,你有尝过失去所有亲人的滋味吗?我的姐姐身怀六甲,被玩弄污辱致死,爹爹和姐夫只是上门哀求要回姐姐的遗体,却被活活打死了,娘亲受到惊吓后重病不起,一直撑到我回来,才走了。这份痛,这份恨,你要我如何发泄呢?”
文晴湖抬起头:“你若要杀死夫君,请连我也一并杀死。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害皇后,这个国家还需要她。”
书金屏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文晴湖,什么话也没说。女官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她:“贵妃娘娘,你不为他求情吗?你之前不是一直为他说情吗?为何——”她尚未说完,一队御前带刀侍卫就冲了进来,众人不禁怔了一怔。
女官下意识摆好迎击姿势,我本正踉踉跄跄向她走去,见此机会,便猛的扑过去,狠狠将她撞在墙上。女官猝不及防,反手将匕首高高举起。我知道她要刺我,却已经无法移开身子,只知道死死抓住女官的另一只手,御前侍卫也投鼠忌器无法出击,忽然背后一沉,紧接着众人惊呼:“皇后娘娘!”
女官也愣了一愣。我转头一看,大吃一惊,书金屏已经伏在我的身上,背后正插着女官那只锋利匕首。我怒不可遏地转回头,发了疯一样掐住她的脖子。女官显然也没想到会伤到别人,惊得呆了,没有任何反抗。
“快叫御医!”文晴湖的声音响起,“来人把皇后扶到床上!注意不要动到伤口。”
“混蛋!你这样子和宗旭恒有什么区别!为了一己之欲将无辜的人杀死,你和宗旭恒都一样是垃圾!”我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道:“只不过宗旭恒是为了发泄淫欲,而你是为了发泄仇恨!”
女官冷冷地注视着我,我回头看了一眼被宫女扶起的书金屏,再看向女官,咬牙切齿道:“如果皇后有个万一,你也别想我会放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女官却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任由禁军带走。数个女御医匆匆赶到,开始和宫女一起为书金屏褪下衣物,清洗并包扎伤口。文晴湖只是身体酸软无力,并无其他大碍,在潘筱和其他宫女的帮助下扶到躺椅上休息。
“皇后怎么样了?”
一名御医急忙回答:“回陛下,伤口挺深,不过并未伤及要害,只要及时处理,一个月后就可以恢复如初。只是这伤疤免不了要留下了。”
我听到书金屏没大碍,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