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1 / 1)
时光过得极快,转眼便是上元节。当日早朝一毕,高祖就开始宴请群臣,我在旁作陪。没多时众人开始离席,互相交错敬酒高谈阔论,麟德殿一派热闹非凡。在百官飞觥献斝之时,我和如今加封一等开国柱国公的岳丈相遇了。柱国公瞪了我一眼,微微欠身作揖道:“陛下终究没有辜负金屏的期望,但愿以后也一如既往不负皇后的期待。”
我一面叫宫女为我们倒酒,一面恭谨地回揖笑道:“昔日曾听闻金屏少时便被袁天师相过面,言其必贵不可言,如今当真如其所言母仪天下。国丈大人想必也很得意吧?”
柱国公得意地笑了,又吹胡子说道:“现在还不算贵不可言。”
我苦着脸问道:“此话何解?”
“南北统一天下太平之时,我家女儿才算真正的母仪天下。”
“唉,不出意外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国丈大人就可以看到了。”
“不错,不错。”柱国公大笑,向我敬酒道:“还是金屏有眼光啊!”
我还是忍不住犯起嘀咕,这位岳丈大人当初还不是想把我踢掉,将书金屏许配给燕王。结果燕王如今已经身首异处,而登上皇位的却是我。不知道岳丈大人现在是否依旧看好燕王啊?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自找烦恼,好好的想燕王做什么。我甩开这些不快的想法,也向柱国公敬了一杯酒。
筵席按照惯例到戌时便会结束,然而我在皇后和贵妃的册封大典上向百姓允诺过要与民同乐。看看离戌时还有半个时辰,我向高祖告辞,换上比较便捷的衣服,携书金屏、文晴湖起驾前往京城东坊。
东坊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十里长街的花灯将人间照亮,门楼前的百戏歌舞锣鼓铿锵,人们的欢声笑语沸反盈天。仪仗队的到来,令东坊的喧嚣声忽然一波接一波地平伏下来,人们都安静了。我急忙命人到前方宣告不必见礼,一切如常。不多时,欢呼声响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和书金屏都有点尴尬,这些百姓虽然好心,可毕竟漏了文晴湖。我拿眼偷瞧文晴湖,她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并无一丝不快。可这总不是个事,于是我急忙向身边的小太监使个眼色,小太监心领神会,小步跑了过去。不久欢呼声中终于出现“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文晴湖笑了笑,向我道谢。经此插曲,我难免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又出现什么尴尬事,一路上小心翼翼的。
皇家车子占地阔大,行人来往极不方便,我们也不能尽兴游览京都上元盛景,于是我和书、文并头商议一番后,就要下车,和百姓一起观赏花灯长街。随从上下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我们当真要放下身份与民同乐,急忙劝阻我们。我很不高兴,问他们这些做护卫的可是白吃饭的?他们忙说不敢,只好不远不近地跟随在我们后面,一旦有事也好及时出手。
我命人向群众传达不扰民的旨意,大家尽管各自活动,原来干什么的,就继续干什么。幸有执金吾维持秩序,东坊很快就恢复了日常的热闹,只有少数平民依旧好奇地远远跟随我们。护卫收到我们的命令,没有特意驱赶他们,只在边上监视。我忽然来了兴趣,便驻足向这些胆大的百姓问话,不知不觉将书金屏和文晴湖晾在一边,自顾自和他们谈笑起来。
文晴湖不着痕迹拉了我一拉,我诧异地回头看向她们,正好收到文晴湖和书金屏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也不知是幽怨,还是不满。我终于醒悟自己冷落了妻子,只好向他们“告罪”,让他们各自散去,自嘲起来:“我也没办法,谁叫我天生就是怕——”话还没说完,书金屏的目光已经瞪了过来,我只好把剩下的言词吞到肚子里去。
待到众人尽皆散去,书金屏才低声批评我:“皇家威仪都哪儿去了,还跟少不更事的小孩一样,你不在乎,我们也要在乎。”文晴湖也跟着低声责备了几句。我低垂着头,连连道歉。文晴湖才笑着劝解书金屏,好歹给我也留点面子。书金屏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就顺着文晴湖的台阶下了。
我松了一口气,和书金屏、文晴湖携手并肩前行,街上的欢乐热闹辉煌灿烂尽收在眼底,我分别握着文晴湖和书金屏的手,感慨道:“像这样子和你们并肩走在街道上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是十一年。”文晴湖温和地微笑着。
我笑道:“要是每年都能和你们出来玩就好了。”
“等天下太平吧。”书金屏回眸,露出明艳的笑颜。
“那样的话,明年应该还可以和你们一起来了。”
书金屏和文晴湖均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我们一面走,一面观看沿途店面摊子摆出的花灯,灯谜等玩意儿,看到不少小孩子一边拍掌一边转圈跳舞,里面有一个小孩蹲着捂住了眼睛,外头还有两个孩子。只听儿童们唱道:“北地有紫城,紫城有皇宫。有凤天外来,有凰双舞空。中央起高楼,楼上有人愁。凤凰相和鸣,两处栖梧桐。左边东皇后,右边西皇后。凤兮求其凰,今儿去哪头?”
我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听了半晌,我率先开口:“过了这么多年,还在唱啊?”
随着歌谣的最后一个字结束,小孩子们停止了转圈,圈子外头的一个小孩子悄悄来到中央捂着眼睛的小孩背后并站住,转圈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笑着问:“后面是谁?”
捂着眼睛的小孩喊了一个名字,然后转头,大家拍手,乐了:“错了!错了!又猜错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啦!”
捂着眼睛的小孩沮丧地再度蹲了下来,转圈的小孩再度转了起来。
“嘿——原来是这样的游戏啊。”我正看得有趣,忽然瞟见书金屏和文晴湖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都想什么呢。
文晴湖道:“或许是我想多了。”看我纳闷,她又温和笑道:“历史上不是有很多一语成谶的童谣吗?虽然大都散佚了,可也还有好事者记下了几首,我们才有幸得窥当时的天意。”
“你们刚才想的就是这个?”
书金屏道:“我也和姐姐想到一块去了。不过如姐姐所说,或许是我们想多了,这童谣应该跟我们没有关系吧。”
我此时却被勾起了兴趣,笑着跟她们说起了故乡的谶语典故,比如秦灭时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朝黄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安史之乱的“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人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等等。
书金屏一边听一边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么多。”
“那是历史老师在课上讲的,不然有谁愿意听课啊?”我有点不好意思,当年确实没怎么听课来着,可一听老师讲题外话的时候都来了精神,以至于这些小故事记得比书上的教条还要滚瓜烂熟。
我们一面说笑,一面走到一家书画店前,为精巧雅致的花灯所吸引,不禁走了进去,瞧见内里有数把扇子挂在墙上待价而沽,但沽价高昂,无人问津。我们细看过扇面后,都愣了一愣,互相对视,扇子上仿佛是我的画作。
店子的主人出来殷勤接待,看到我的样貌,呆了一呆,急忙抢上前来,向我拜了三拜:“恩公,这屋里的东西,只要你看上眼的,尽管拿走,本店不收钱。”
我笑道:“我不记得对你有恩啊。”
那店的主人也笑道:“恩公可记得当年冬天卖扇子的人?”
我“啊”了一声,经他这么一提,方才想起当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当年我和雁汾王世子、鲁山王世子经常出去游玩。冬天也有许多去处,每逢京里大集,更是会在集上闲逛半天。那日将近年关,是一年里京里最后一次大集了,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摊贩们使出全身解数,各出奇招,向京里人推销自家贩卖的玩意儿。其中有个怪人,不卖冬天的物件,偏偏卖扇子。
鲁山王于是问他,为什么逆季节而动,向大家兜售夏天才用得上的扇子。那人也妙:“小的想,那富贵人家和我们不一样,柴火大堆大堆送进后院里,都能烧着天上的太阳了,还嫌不够,也许老爷太太公子姑娘都热得不行呢?小的不如热中送凉,没准还能博个富贵。三位公子若不嫌弃,也可在小的手里买几样扇子。”
鲁山王世子和雁汾王世子失声大笑:“亏你想得出来!”
我也笑了起来,看过他的扇子说:“你的扇子怎么都是素面的,这样不好,富贵人家不会要这样无趣的玩意的,他们还不会自己找人做个比你更好的吗。”
那人连连称是,面露愁色,开始寻思起来。我当时年少,很有几分热情,于是对他说:“不如我帮你在扇子上作画,这样你也好卖出去。”那人喜出望外,找别的摊子要来墨宝,供我作画。我在他的摊子上呆了大半天,把所有的扇子都画上后,就告辞了。后来也不知怎样了。
我于是对店主笑道:“想来是我给你画的扇子全卖光了。”
“自然!自然!幸好小的当时机灵,留了几把。”店主也为自己的眼光得意非凡,笑道:“如今已经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了。”突然他领悟到什么,又忙不迭地跪下,想要向我行三跪九叩大礼:“小民惶恐,不知圣上驾到。”
我急忙伸手拦住,笑道:“我今天只是来玩的,已经对外有令不许扰民,我作为天子自然也要遵守,店家不必多礼。”
主人又惊又喜,当即起身道:“不知恩公可愿意留下笔墨纪念?”
我当即回头对书金屏和文晴湖笑道:“这人果然机灵,难怪能挣得偌大家业。”
书金屏和文晴湖也掩嘴笑道:“是,能想得到在冬天卖扇子的人,怎会久居于人下呢。”
我欣然同意店主的请求,拿起一把团扇,沉吟起来。书金屏看我捏着团扇久久没有动作,便出声询问。我摇摇头:“我想起了好多和团扇有关的诗词,觉得有些不太吉利。”
书金屏来了兴趣,笑道:“好久没听到夫君念诗了,何不说来让我和姐姐听听呢?”文晴湖在一旁也微笑着点头。
我倒有些为难了:“听了可别怪我,批评我说什么不祥、不吉利的话来。”
书金屏忍着笑道:“好,不说。”
“最有名的还数汉代班婕妤的《团扇歌》。”我一面摇着洁白的团扇,一面吟哦:“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书金屏和文晴湖默然不语,半晌书金屏又问:“还有吗?”
“有,你们不嫌不吉利,我还可以念上好几首。比如杜审言的《赋得妾薄命》,我还蛮喜欢。”我拿着笔,一面念一面在扇子上写:“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自怜□□罢,团扇复迎秋。”又忍心不住手庠,在边上草草涂了一处幽巷。
书金屏轻咳几声:“口口声声说不吉利,还念这么多。”又问我要来团扇,扫了一遍后蹙眉道:“夫君也是,怎么就这么写上了。”
我尴尬地偷偷瞄向店主的脸。店主却兴奋地望着我,连连说道:“多不吉利的事,都会被圣上的龙气压住。只要是圣上的笔墨,小的都喜欢!”
我哑口无言,书金屏和文晴湖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如果就此留给店主,人们就会把这首诗归在我的名下,我可没有把别人的作品据为已有的兴趣。店主得知我不打算把这把扇子交还给他,脸上不禁闪过一丝失落。当他听到我想另换一把扇子,重新画一张,马上振奋起精神,兴高采烈地把新扇子交给我。
我画了几只灵动的兔子,又在兔子后面划了一圈权作明月,写下更为常见的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明月。又问店主姓何名甚,对方答曰:王精铎。我于是又在后头添上:文和初年上元夜赠王精铎。又应店主的请求,大笔一挥,写下我的大名。店主喜出望外,连连谢恩。
我和书金屏、文晴湖又在店主的店里各挑了一盏灯,向店家告辞后,走出店门,重新融入人流中。书金屏又问我:“扇子就这么塞给我了?”我回答说:“你看哪个不顺眼,就送给谁呗。”
书金屏只回了我一个字:“呸!”
我本想回击,却扫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不由想那人是谁,下意识转头定睛细看。凑巧那人也正朝这边走来,没多久,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关心嘛。她的丈夫,原朝散大夫,如今的谏议大夫卢正时这会儿应该还在麟德宫喝酒。我惊讶地招呼她过来,问她怎么独自出来了,卢正时是不是亏待她了,怎么不坐车出来,有无男眷陪伴等等。
关心笑着向我和书金屏、文晴湖盈盈施了一礼。书金屏和文晴湖颔首回应。问好后,关心方才回答说:“我本来是和几个要好的女伴乘车出来的,也有家仆跟随,只是我听说当今圣上纡尊降贵下车与民同游,也就下车了,好见三郎一面。”
我笑出声来:“你这样说,皇后贵妃可要误会我了。”
书金屏冷哼一声:“我是如此小气之人吗?既然夫君是这样的期望,我便将这把扇子转送这位夫人罢。”文晴湖闻言,抿嘴笑了。
我吓得连忙摆手:“别啊,不就一句玩笑话吗,别真的送给她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啊。”
书金屏飞了我一个白眼,又向关心询问:“今日来见三郎,是为何事?”
关心好奇地听着我们的对话,听书金屏这么一问,便笑着向我们深深施礼答道:“妾昔日突遭不白之冤,身陷囹圄,幸得三郎救助,迄今未能当面道谢。今日才得此良机,特地过来向三郎道声谢。”
我忙伸手阻止,扶她起来:“当年你不也帮了我许多大忙吗?这点小事又算什么。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若不是为了这个皇位,你又怎会被牵连进来?”
“这不能怪三郎,天子之位本应属于你,是他们太过贪心了。”
想起已经过世的楚王和燕王,我苦笑起来,他们未必就是贪心,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能任由生者和后人评说了。我又说:“你们互相闻名已久,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大家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一偿宿愿。我去去就回。”
关心妙目连闪,显然也很期待,书金屏不置可否,我就当她默认了。文晴湖关心地问了一句:“夫君要去哪儿?”
“我呀,”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擂台,那里正举行书画评比,拥围了很多人,现在气氛正高,“我要匿名参加,看看能拿第几名。你们慢聊。”说罢,我不等她们回神,就拔腿跑了。
半个时辰后,我一举夺魁,不禁得意非凡,左顾右盼,吐气扬眉。果然这里才是我的舞台。文晴湖和书金屏、关心含笑看着我归来,打趣了我几句。之后关心向我们告辞离开。
我们还没有即时回宫的打算,依然驻足观望灯街,一条璀璨灯火长河从眼前向远方铺展开来,香车是水上的船,处处的欢声笑语是浆声,那些移动的花灯是河里的游鱼,这样美丽幸福的风景连天上的银河也要黯然失色。
书金屏悠悠叹道:“待到天下太平,重现先朝盛世,这里还会比现在更热闹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