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1 / 1）
十一月初，北狄在望，京城紧闭大门，上下一心誓死抗敌。书宰相代祈朝末帝广场阅兵誓师。因为书金屏事先交待过，我只好也跟去。站在誓师台上，一眼望去，广场上乌压压一片，□□银光闪烁，犹如映着日光翻滚波涛的铁海。
多日不见的元开泰也领了一官半职，听说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这会儿才算干回本行。他没有出城带兵支援，而是选择守城，大有深意地冲我笑：“以后为师的前途可就在世子身上了。”
“师傅言重了。”我强笑了一下，被书宰相派了个督诸军的活，还真不太好受。
“听好了，凡是有退缩的，你就要当场斩杀，绝不能让一个逃兵出现。一个逃兵出现，就会带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逃兵出现得越来越多，士气就会溃散，士气一散就不能打仗，没人打仗，我们就会城破人亡。世子这活可不轻松。”
我失魂落魄地回府了。督诸军是杀人的活啊，而且还专杀自己人。我心里越发不好受，可书金屏和文晴湖却说这很正常，还要我趁早习惯。
“我……不去不行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撒娇，到时我们也要上阵帮忙的，夫君还是赶快振作起来为好。”
书金屏说的上阵帮忙是指后备支援。城里所有十二岁到七十岁的男性都要去打仗，后备的活就只能由老弱妇孺来做了。在接到北狄进犯的消息，后备工作就已经在筹备了。北狄一路掠夺而来，恐怕随身粮草不少，又是攻城方，可以便宜行事，到附近掳掠粮食充军。昔年北狄也曾进犯至京城，展开旷日持久的攻防战，足足持续了四个月，直到春天，需要回乡放牧，方才撤兵。而今才十一月，等到来年牧草季节至少也要三个月。贵族们的三餐相当简陋，不比平民百姓的食物强多少，全城都在省吃俭用，好备战守城。
北狄人行军迅疾如风，前日还在秦地，一夜之间就进犯到京城外围三城。我方军队事先埋伏攻打北狄军队，摸清了敌军人数。战报飞来，人人神色凝重，对方兵力足有已方的四倍，人强马壮，兵器精良，很明显已掠夺沿路军队的器械充军了。
听闻北狄人打仗时相当兴奋，又直奔京城，我问书金屏：“北狄人对京城是这么感兴趣吗？”
“这里可是我国第一粮仓，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珍宝和美女，北狄人能不感兴趣才怪。”
“那他们干脆南下得了，那里比这里更加富饶。”
“那也得先过我们这一关，南方对他们而言远了点。好了，夫君就别说孩子气话了。快想办法克服胆小的缺点，保住性命，监督军队，提升士气才是正经。”
文晴湖也道：“不管怎么说，夫君都要多加小心。处罚逃兵一事不必亲力亲为，有侍卫官代劳呢。夫君只要能露个面，上阵督战，和将兵们同甘共苦才是最重要的。”
书金屏紧跟道：“不错，正是这个理。如果夫君能亲自动手，提升士气那是最好。这个时机难以把握，夫君自己领悟吧。”
为了不至于临场怯阵，趁北狄人还没逼到城下，我早先数日每天都到城墙转悠，和部下及守城将士们混了个脸熟。众人看着我的目光很异样，我也心知肚明，他们都对我这个世子不怎么信任呢。我只能装傻，和他们同吃同住，等待北狄大军的到来。
十一月初六，宵柝才过五更，天还是那么黑，地上传来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好比春水破冰，大地为之震动。守城士兵急忙点燃烽火，吹响号角，锣鼓齐鸣。数万士兵惊醒过来，翻身而起，握紧弓刀奔上各自的岗位。
我听到号角声，忙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幸好前晚没有脱下铠甲，抓起长剑就匆匆赶到城头。当日轮值守城的武威府大将军柯远臣早已站在墙头，面色凝重地望着城下。他注意到我赶来，冲我点了点头，又观望远处的情景。我也跟着看向城外。天幕黑暗，本应看不见远处，可对方不知为何点亮了火把，一眼望去宛如金龙盘旋，在深深的黑夜中显得异常明亮。
等到东方既白，我们看清眼前景物，均都倒抽一口冷气。北狄人离城仅三里，士兵密密麻麻遍布山野，刀刃映着朝阳的光芒，闪烁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各色攻城器械应有尽有，数量繁多，甚是扎眼。再细看那些器械，无一不是我国军队才有的攻城武器，现在都被北狄人掠夺过来，准备用来攻打京都。
北狄人似乎不忙于进攻，开始结营扎寨，生炊造饭，顷刻间青烟四起。武威府大将军柯远臣沉着脸道：“传令下去，生火造饭。”
“是！”
柯远臣又发布了一连串命令，飞报朝廷，动员将士，士兵换防等等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接着他对我道：“世子，就要开战了，能多吃点就赶紧多吃点，也不知道下一顿饭会是什么时候。”
才一顿饭的功夫，又有十数位将军奔上城墙，直接进入主帐，日前被任命负责全部战事的上将军骠骑将军裴嵩已经坐镇帐内。我负有督诸军之职，兼身份特殊，也在帐中听上将军布阵。听了半日，有斥候进来报北狄有人出阵挑衅。
我们出了帐幕，看到城下有一名北狄人单枪匹马上前挑战。他靠得异常近，我才得以见识北狄人的模样。这人高鼻深目，扎了数条辫子，头戴兽皮帽，身穿厚重的衣服，裹着铁甲，脚下却是皮靴，不伦不类，又提着一杆大刀，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语言叫阵起来。
柯远臣笑道：“北狄人倒有闲情，我们也派人下去，好壮壮士气，顺便拖延时间。”
“也好。”裴嵩颔首，问可有人愿意出阵。
我傻了眼，虽然拖延时间是实打实的好事，可双方军队厮杀前将领先单挑的奇事还真的存在啊。我还以为大家开战时会一拥而上，直接开打呢。不过眼下没我的事，还是先看戏再说。
一年轻将领自告奋勇，领命而去。锣鼓后，他很快出现在城下，和北狄先锋对峙，互相叫骂了几句，继而刀枪相向，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幸好我学武数年，还能看出个门道，心道不妙，北狄人力气太大，这年轻将军恐怕要吃亏。
果不其然，我方不久便败阵下来，身首异处。那先锋高高举起年轻将领的头颅耀武扬威，敌军立时哈哈大笑，声震百里。我方将士无不咬牙切齿，立时有数人请命出战。裴嵩没有答应，只看向元开泰。元开泰笑着拱手请命，得令而去。不多时，元开泰连斩对方三员将领，城墙立时欢声动天，士气高昂。
北狄人气得暴跳如雷，连损数员勇将后，终于正式展开了攻城战。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无数石块箭矢从上空飞来，云梯车、攻城车等庞然大物也投入战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方将士也有条不紊地迎头痛击。
战了一天，双方鸣金收兵，清点战场。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侥幸，没有逃兵出现。然而裴嵩的话又叫人紧张起来：“这只是前戏，正戏还在后头哪。能拖得一时便拖一时吧。”
这次守城延续了两个多月，战况极为惨烈。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噩梦。有很多年我总会梦回战场，目睹修罗地狱一样的世界，然后挣扎着哭着醒过来。即使我无比憎恶，拼命想要抛掉这样的记忆，也仍然因为在心里残留的伤痕太过深重而无法抛却。
最初几日，大家像是在玩一样打来打去。玩腻了的北狄人渐渐变得不耐烦，加紧了攻城速度。战况一日接一日变得紧张起来，附近的城池都陷落了，只剩下京城孤军奋战。过于残酷的战争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逃兵开始出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之后就变成二十个，三十个，四十个……最后甚至大量出现一百个，一百一十个……已经多到数不清。
第一个逃兵出现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跑离城墙。他非常不幸运，遇上了我们。我不忍心杀死他，在旁的侍卫官却毫不犹豫拔刀上前，朝他的脖子砍去。逃兵的脖子几乎断了，只剩下最外沿的一点皮连着，身子软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死了。头皮当时断开，头于是咕碌咕碌滚走，落得个尸首异处的下场。我目睹这样可怕的场景，战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迟迟不敢拔出剑，而身边的侍卫官一日比一日变得凶狠。虽然他们不敢对我不敬，可每次看到我时，眼睛里总会闪过一丝鄙夷。随着逃兵的增多，他们渐渐把我甩掉，奔走穿梭在战场上。我没有勇气杀死逃兵，又不能回避战场，也无法忘记侍卫官们不断变化的，从轻视到鄙夷，到最后彻底无视我的目光。每次难得休憩，我都无法沉眠，一点小动静都会令我惊醒过来。我越来越难以呼吸，总是不断地梦见遥远的怀恋的故乡，泪水涟涟。而看到我流泪的侍卫官们只会更加蔑视我，把我当成一个无用的废物。这让我越发如芒在背。
逃兵越来越多，侍卫官和监军小队的刀也越来越钝。到了最后，我的身边一个侍卫官都没有了。他们都在四处监视逃兵，见到逃兵就砍，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新的逃兵出现。一个逃兵无视我，想要向城内逃走。我忍无可忍，无法帮上什么忙，在战场上又碍手碍脚的羞愧，无法逃离战场的积郁之气，连日来惨烈的战况激起的潜藏在心里的凶性和愤怒，终于一并爆发出来，我怒吼一声，拔出剑冲上前去：“滚回去！”
逃兵大怒：“□□妈的蛋！谁管你这软蛋世子！老子不干了！”他一面说，一面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混账！”我举起剑，向着逃兵的脖子削过去，“与其死于自己人的手下，还不如堂堂战死！你个没种的！”那个逃兵连眼睛都没来得及转动，就被我砍下了头颅，那颗头还咕噜咕噜在地上转动了几圈，眼睛里还残留着我的凶容的倒影。
“都他妈不许逃！有种死在自己人的手下，还不如上阵多杀几个蛮子！”我已经气疯了，冲到城墙边上，朝刚探出头的北狄人的头狠狠劈下，北狄人的脑浆混杂着鲜血四处飞溅，喷到城墙上，也溅到我的脸上：“横竖都是死，都给我死得像个英雄！”
附近的士兵们都惊呆了，将官们怒吼起来：“看什么看！蛮子都爬上来了！”他们才回过神，慌忙挥动刀剑，又冲向敌人杀过去。
“你们非要逼我杀死自己人才甘心吗！”我一边哭，一边挥动剑，连连砍死了几个爬上城墙的北狄人。
忽然有人大呼：“世子武功盖世！”继而数十人大呼，千百人大呼，城墙上的人皆大呼，最后汇流成一个声音：“杀！”
我终于敢出手杀人了，和侍卫官们一同游走于战场，红着眼拼命杀北狄人，杀逃兵。如此数日后，逃兵数量方才明显降下来。
战了一个月，将士大量减少。本来负责运输石头军火等物的民夫终于拿起弓箭和□□，替补损失的兵员参加战斗，而他们原来的工作由京城强壮的妇孺老少接替。京城里已是全民皆兵，都投入到这个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守城战里。
在战争白热化的日子里，人们越来越没有喘息的时间，丧失了思考的力气，只会机械地挥刀砍敌人的头。数万将士白天向攀援城墙的北狄人投掷滚石等重物，破坏云梯，把北狄人砸下去；夜晚往城墙上泼热水，让城墙结成光滑的冰墙，令北狄人难以攀援；还要防止北狄人挖地道攻入城内；不分日夜修补被攻破的城墙，没有石头就拿人身填。将军们声嘶力竭地指挥战斗，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走了一个又一个。士兵们尸横遍地，日日夜夜层叠，堆成了一座又一座山，将大地染成一片血色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