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得知我的意思，佳颜犹豫了，看四周无人后方道：“三郎，这儿不是说话处，不如到我们的屋子里慢慢说罢。”于是她带着我七拐八弯，来到了一座偏僻的院子，花木萧条，有多只麻雀在地上叽喳蹦跳，空地上印下了雀迹，仔细一看地上还有米饭碎屑，难怪会有麻雀飞下。
“谁这么好心给麻雀送吃的？”
“是姐妹们可怜麻雀。”
进了屋内，稍稍暖和了许多，却不如我那小楼温暖如春，我不由皱眉，问道：“你们这儿木炭不够多吗？”
佳颜笑道：“三郎享受惯了，自然不知道外面炭火有多金贵。”
我讪讪然，也不抱怨了，找个座坐了。佳颜为我沏了一杯茶，自己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了，抱着琵琶还在沉吟。我纵然心急，也不好意思催促，毕竟有求于人的是我。幸好佳颜并未久思，很快开口说道：“三郎失忆，想必不知道文家小姐和书家小姐的情况吧。说起远铭文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可是两朝天子师，一门父子官的书香门第，大家都说文家这一代还要出一个太傅，可惜……若不是犯下了叛国大罪，文家大公子说不定真的会成为这一朝的太子太傅。”
佳颜喝茶又道：“文家兄弟姐妹四人，文小姐排行第二，年方及笄，求亲的人便纷纷登门络绎不绝，那门槛换了又换，最后才许给了三郎。听说文家小姐善弈，未出阁前曾代父亲和一名棋中圣手下了一回，仅输了三个子。你猜，那圣手怎么评价文家小姐的？”
“我怎么知道。”
“无赖。”
“咦，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文晴湖无论如何也和无赖扯不上关系啊。
“这倒不能怪圣手，当时谁也不知道是文小姐代父下的，这评价是给文小姐的父亲文太傅的。听说文小姐一上来就只防守，决不进攻，让圣手无处下手，若不是耍了个小计俩哄骗文小姐进攻的话，恐怕那天输的就不是文小姐，而是圣手了。”
“哦，晴湖真有那么厉害？”
“可不，后来圣手得知真相后，连道原来如此，却不肯收回无赖二字，还说文小姐再年长一些，恐怕无人能在棋艺上胜过她。”
“……圣手是怎么赢晴湖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恐怕还得三郎自己去问了。”佳颜掩嘴笑道。
“那，后来呢？”
“后来文家小姐就嫁了过来。三郎那会儿可高兴了，把文小姐当宝贝一样看着。”
我听着不对劲，宗旭恒不是坏蛋吗，怎么对文晴湖这么好？像是看到了我的异色，佳颜犹豫着说道：“三郎那会儿对文小姐是真的好，可惜就是不听文小姐的话，规矩了没两天，又故态复萌了。”
“能告诉我，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要实话实说？”
“当然，尽管说吧，我绝对不会生气。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佳颜想了想，吞吞吐吐道：“过去的三郎斗鸡走狗，拈花折柳，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是城里头一个恶霸。不过三郎最是好色，都快没命了，还要拉着我和凤林胡天胡帝，还说死了也要做风流鬼。”
原来宗旭恒是这样死掉的，我幸灾乐祸地想，这家伙死了最好。只可惜他死了，却苦了我了。忽然，屋外门帘响动，接着笑语声传了过来，惊得我和佳颜都站起来看向外面，不知来者是谁。
门外人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赫然是当日和佳颜一同□□我的凤林。她们看到我们，也惊得停住了脚步。两下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凤林两人先反应过来，盈盈施礼向我问好。见礼后，凤林瞄了一眼佳颜，笑问：“三郎，今儿吹的什么风跑这儿来了？这儿不比赋尺楼，可别给冻坏了。”
赋尺楼？我一愣，凤林看到我没反应过来，提醒道：“就是三郎住的地方啊。”我哦了几声，叫大家都坐了，方才看向唯一一名不认识的女子，迟疑问道：“这位是……”凤林说那是她的一个姐妹，擅红牙板歌词曲，唤作翠鬟，接着又拐弯抹角问佳颜为何我来这儿了。佳颜看我说：“三郎，凤林知道的不比我少，叫她说罢？”
我点点头，佳颜于是把我的来意告诉凤林二人。她们偷眼瞧着我，若有所思。凤林问讲到哪儿了，佳颜说才讲到文家小姐刚嫁过来的那会儿。凤林皱着眉头，回想往事道：“佳颜说的不假，三郎那会儿的确把文家小姐当成宝贝看。文小姐人真的很好，对谁都非常的温柔，从不疾声厉色，还时常规劝三郎好好做人，结果三郎烦了，慢慢就不怎么待见文小姐了。”
“不过那时三郎没有遗弃文小姐，怎么说文小姐也是远近有名的美人，三郎还没有厌倦呢。结果一年下来，文小姐就落下了病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三郎玩够了，也烦了，正好这时文家发生了天大的祸事……”看到我脸色不是太好，凤林有点担心地问道：“三郎，没事吗？”
“……过去的我，都对晴湖做了什么？”
“什么都做过了。”凤林怯怯地低声道。
我默然，能把人给折腾病，宗旭恒到底对文晴湖做了什么？佳颜看我疑惑，和凤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我。我也没追问，只叫她们继续说下去。
佳颜续道：“那时文家被揭发和敌国大臣互通书信，泄露朝廷机密，证据确凿，轰动朝野。当今圣上异常震怒，下令满门抄斩，株连三族。后来圣上慈悲为怀，只杀文家直系家族，不坐连他族，数千性命才得以保全。文小姐因为嫁入宗家，也得以幸免。只是赫赫有名的远铭文家就此消失了。”
“三郎生怕得罪圣上，落下口实，就把文小姐给休了，还，还想把她……”说到这里，佳颜支支吾吾起来，经我一催促，才不忍心地低声说：“把她卖给军营当军妓。”
忽然出现陌生的词语，我便问军妓是什么。佳颜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番，一说起军妓就花容失色：“军妓是娼妓中最下贱的一种，没有报酬，没有赎身的希望，不分晨昏都要干活，连畜生都不如，死了也没有安身的地方。军中的男人那都是如狼似虎的呀，有几个女人进去了，能活过半年的？”
我面色煞白，怒气填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颤抖地咬住了下嘴唇：“混……混、混账！这还是人吗？！”
她们肩膀缩了缩，诧异地看到我怒不可遏的样子，一时间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凤林鼓起勇气说：“还好王妃慈悲为怀，拦住了三郎，没有酿成大错。王爷回来后，得知此事已定，也就作罢了。”
原来母上还没糊涂到什么都听儿子的地步，我又急迫地问后来怎么样了。凤林道：“王爷虽然生气，不过对三郎休了文小姐却没什么意见。只是对三郎这个性子非常头疼，和王妃商量后，打算找个厉害的媳妇管制三郎。”
我立刻想到了书金屏，打了一个寒战。三名女子看我这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都乐了，偷笑不已。笑过之后，凤林又说：“王爷一开始就看好书家的小姐了。书小姐的父亲是当朝宰相。两位兄长一文一武，都是人中之龙，前途远大。”
翠鬟一直在旁笑，此时插言道：“据说书小姐幼年遇见过袁天师，袁天师当时大吃一惊，对宰相说此女将来贵不可言。宰相那时候就把书小姐当儿子一般抚养，三岁背书，七岁赋诗，十岁能文，十三四岁博览群书……”
我摆手打断她的话，怀疑地问道：“有那么夸张吗？”
凤林道：“三郎不是见过书小姐了吗？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我哑然，难道要说我和她交往不多，近乎一无所知么，要说最理解的地方也就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性格了。于是只好示意她们继续往下说。凤林想了想说：“总之宰相对书小姐的期望很高，不曾许给哪个人家，哪怕对方是皇子。王爷也为此犯难，后来向大人——就是王爷的幕僚，他出了个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的主意，让二郎顶替三郎，跟着王爷亲自登门求亲。”
“二郎……是我的哥哥吗？”
“是的，二郎和三郎不一样，是侧妃生的孩子，比三郎大两岁，现在在外面做官呢。”
“……能叫书金屏看上的人，这二郎一定很了不起吧？”
凤林、佳颜、翠鬟都是心思玲珑的人，没在我的面前夸二郎，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可是爹娘他们就没想过事情穿帮后怎么办吗？”
“穿帮那也是书小姐嫁进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都已经木已成舟，书宰相再怎么生气也没办法了吧，”顿了顿，佳颜又笑道，“况且，王爷可是按照最高规格迎娶书小姐的，求亲、问字、卜相、下礼、定亲、迎娶、回七，哪一样都没亏了书家一点点。”
我该同情书金屏吗？此时我只想到了这个问题。
“说来也怪，书小姐嫁进来后得知真相，不声不响，没告诉娘家，对公婆也尽到了礼数，全府上下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也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一样：书小姐跟三郎不对盘，死活不让三郎碰她一根头发，至今也没圆房。三郎火了，就把她扔到冷院去了，也不知想的什么，把她和文家小姐安排到一块了。瞧这意思，许是也要休了她罢？没几天，王爷回来了，他知道三郎又犯了错，不知有多生气，差点当堂把三郎打死。那几天全府上下都连一个喷嚏都没敢打，直到王爷回去。”说罢，凤林看着我只是不语。
“她们被打入冷院的期间，怎么没有人照顾她们？”
“那是因为王爷不在，王妃又向着三郎，最多偷偷照顾书小姐，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王爷不在，这个家最大的就是三郎你了。”
我默默无语，一股凉意在心内逐渐蔓延，连手脚也变得冰冷起来。太可怕了！当日刺客追杀我的时候，香茗、芳柳等人的陌生目光确实让我凉透了心，对难测的人心有了切肤之痛的认识。可这次不同，我并没有受伤，可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慢慢从脊背升起，越想越惊恐。宗旭恒曾经那般虐待文晴湖，又欺骗了书金屏，虽然并非我的本意，可是她们天天面对以救命恩人自居做出毫不知情非常无辜的态度的我，心中该深埋着什么样的痛苦？她们心中又会怀着何等的怨恨？这份痛苦和怨恨会不会让她们变得发狂？我又一次看到了，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下难以蠡测的可怕的人心。
这是一个计时炸弹啊！难怪王妃会那样忧心忡忡。可是她又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说呢？不行，我得问问她！于是我立刻站了起来，向凤林、佳颜、翠鬟深深拱手道谢，并请托她们暂时不要将今日的谈话说出去，并一再保证会派人送来一些暖手炉和充足的木炭来。凤林等人喜色溢于言表，当即满口答应。将一切安排好后，我方才匆匆离开，直奔王妃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