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NO.25断翼(1 / 1)
那个夜晚,飞波组的四个年轻刀手畅谈了很久。
浅野义贞将他在仙台遭遇的一切事件与几乎最微细的过程都和盘托出,甚至他在土浦时与北村明神甫的秘密书信往来,等等。而元田兼吉亦将他与九条友子的已成事实的婚姻以及早上就要启程的大阪之行悄悄说与他们听过;鲇野太郎则更加仔细地回忆了他离开土浦经会津藩回野边地直到后来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因此,最终,杉田引幸愈加坚定地认为,除却元田兼吉的特殊状况,她必须引领另外两个人前往仙台。
“那里是我的故乡,我想,我可能比你们其中任何一位更想走一趟。”她接着筹划好的行动路线与方案,最后这样说。
晨雾迷濛中,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乘坐属于他们共有的马车往大阪去了,那是一辆做工考究的黑色马车。这将是一次长途旅行。
与此同步,杉田引幸带着浅野义贞与鲇野太郎也上路了,他们骑马,正像他们执行任何一次任务中所准备的那样。他们要直扑东南之仙台藩。
三天后,他们斜着翻过奥羽山,进入了古川。古川郡从地理位置上说,可以算做仙台藩藩府的侍卫城,当杉田引幸一行坐在这里的某家茶馆打尖时,周围就有一些关于什么什么**的声音不断传入他们的耳孔。这些人讲的这个美女在仙台,盛言异样性感,实属百年来之未有,甚至就在一些人道听途说如何见识过时,另一些不知所以的狡猾的手工业者已经显露出满目的幻想与贪婪。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的乡下农民坐在茶馆门外歇脚,连想都不敢想的样子听着屋里传出的各种叫嚣不已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
杉田引幸感觉实在听不下去时,浅野义贞与鲇野太郎就匆匆吃过,非常理解那个冰美人似的微笑一下,左右随着他们的领袖步出茶舍,翻身上马……
飞波组的三个人抵达仙台的北城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景致。
他们信马由缰漫步在北城最繁华的一段街面上,两个男人左右环顾着,不时发出一点笑声,只有杉田引幸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她的故乡,整个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能不凄凄,怎不依依;从前,她的家在南城,这边的街市还不曾来过,只知道家里的大男人们经常要去北城,回来时两手空空,不是进货的样子,即便进货,他们杉田家族的铺子在南边,一般多是向附近乡下的农民收粮。后来,当她正要懂事时,一场浩劫降临了……一夜之间,杉田家族全部的资财被强抢尽净,尸身满院……
“师妹,你看——”
浅野义贞忽然拉了杉田引幸的手,指给她一条狭小的侧街,整条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每一处阁楼的上下都挂着殷红的灯笼,上面有艺术性极强的小字书法。那些阁楼鳞次栉比,好不繁忙。
“什么?”
杉田引幸隐隐猜着三分,脸上不自然了一些,几乎就要潮红半边。
“师妹,我想过去瞧瞧,你放心,我不会做其他事,我只是瞧瞧看。”
“那我呢?我是不想过去,你不管我了?”
“师妹,让鲇野君陪你,我们在前面两个街区多纪医馆对面的客栈碰头,你且为我订好房间,我去去就来。”
“那好吧,浅野师兄,不可乱来啊。”
“我知道,师妹,你放心好了。”
辞过杉田引幸与鲇野太郎,浅野义贞一下子轻松起来,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大踏步走入了仙台最繁华最有名的游里街区。首先,他拉住一个路人问询这里最红的馆子是哪一家,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转身指向街道深处,并告诉他名称,还说他自己也没有去过,最有钱的人才能在那里消受得起。
由此,浅野义贞便循其所指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来,街面两边不时亦有一些招徕之声,然而并不为过,一般的馆子都静静地守着门户,单等客人叩门。时节已近初夏,偶有阁楼上面依栏佳艺者探身下来对他浅浅一笑,连连眨着眼睛;更有阁楼下面姿色渐去者趋身上来向他献媚抛色,每每呵欠不断。
不一刻,浅野义贞走过去又忽然停下来返身细觑,因为门牌钉在楼上,他一时仰目不能见,居然险些错走过去。只见泛黄的板壁上嵌着一块竖长的白色木牌,上书:梅亭出水。
楼下是异常特立独行起券的大拱门,装置着铁艺栅栏,旁边是门房,从栅栏望过去,可以看见很深很深的院落,里面停着许多马车与轿子。院落的北西两面盖着结实的小平房,石头木料混合建筑,形成了两堵厚重的围墙,东面是一幢三层木楼,东西纵向,在犄角处与拱门以及门房上面的楼层衔接的非常巧妙,仿似设置了天桥,但又不甚显现。这座木楼从最底层直到最上面都在靠向院落这一面装设了盘援而起的木梯,古色古香,颇有中国之建筑风韵。
观察着这一切,浅野义贞觉得心腔抖抖的,似乎他的所有怀疑想法已然被证实了,退一步,尽管没有,然而如果一个心爱的曾经救过你性命的女人可能置身这里,迎来送往,就算是一个假设,亦是够寒心呕吐的了。天照大神啊!那个年轻瘦美的男人不敢再想下去,悲呼一声摇动了一回栅栏。
一个身着灰袍裤像一只老鼠的老头子趿着木屐踏踏地跑出来,毫不犹豫地为他打开栅门,连看也不看他半眼,重新锁好栅门,就踏踏地跑回门房了。
浅野义贞小心地迈着步子,几乎是摸索着上楼去。
每一个楼层都有动听的弦乐传出来,他只想着怎么个打听法,不由自己已经登上第三层楼道,一个年轻妇人正领着一个小女孩子从一扇滑门走出来,有一个老女人紧跟出来,一面表示歉意,一面仍然试图压价。
“啊,实在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个价了,要么,你再转转别处,虽说我们这里生意近一向还算过得去,可是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买她,实在对不起,我就这点能力了,不过,我还是要努力加一点的。”
这些话刚说完,她猛一发怔,眼睛大大地闪动着,被走廊上一身月白绸袍的那个年轻刀手全部吸引了去。已经走向楼梯的另一个年轻妇人正要停下来,她的手紧紧扯着小女孩的衣领,回身想说什么,却见老女人毫不客气地一摆手,只得继续走下楼去。
“请问……大人……您需要什么样的服务?”
老女人满脸堆笑,几乎就要去拉浅野义贞的衣裳,一副谄媚到极点再也巴不得的模样,她尽管还有一点点风韵,但是已然不能引动任何一个来这里的男人的兴致。尤其这里具有那么一流的**,对比之下,这个老女人就不能称作女人了。
“我想找……”浅野义贞顾虑着,不知该怎么表达。“你们这里我第一次来,我想找人家传说最好的那位姑娘……”
“啊!您是说梅亭秋琴小姐吗?她……”
“什么?她怎么叫梅亭秋琴了呢?应该叫作荷田秋琴的。”
“这个……来到‘梅亭出水’的就都改姓梅亭,因为我们买下她们,她们就必须从属我们给的姓氏,您说梅亭秋琴……她今天不能接客,因为……她正在休息期。”
“这不打紧,我只是希望见她一面,我可以照付银子,……您告诉她,有人找她谈心,别无任何企图。”
听到“照付银子”,这个老女人不禁更加眉开眼笑,还有什么可说的,梅亭秋琴真是红透了啊,连女人的休息期都可以照常赚钱,真真是“梅亭出水”的造化,活活一颗摇钱树啊。
“好吧……大人请往这边来……”她引他转过正南的一间间屋子,在临海的一面停下,“您请,烦您先在这里静等,我去叫她来。”
浅野义贞提紧精神踏入里面,他没有脱鞋,等老女人转身离开后,立刻打开窗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色,以及下面星星点点的彩色灯火,不由划了一个十字。做过这个动作,他猛然惊异起来,忽地想起了北村明神甫,他想,自己是被那个年轻的哲学家传染了。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曾经有过一个依稀可辨的家庭,却记不得有过一天的美好家庭生活,他的父亲如今大概死了罢?啊,天照大神,我那美丽的母亲,美丽……短暂……美丽的荷田秋琴……短暂的相识……
浅野义贞就这么在榻榻米上跪着,思绪飘渺,感觉一切一切的迷茫。这时,那扇没有拉紧的滑门上闪过一个身影,并立刻停在门缝处,接着就是轻如蝉鸣的叩敲。
“请进。”他说,心紧紧收着,不再跳动。
滑门非常轻易地滑开了,首先映入浅野义贞眼帘的是一颗挽了云髻的脑袋,其次是粉白的脸,不是一般艺妓的卵圆型,很瘦,皮肤紧绷,眼睛在上面飘散着,没有神气,正如一对绿宝石搁在一条大理石上所能呈现给人的全部状态,那是死的,虽然宝石在闪现光泽。
她微微低着头颅,关好滑门,撩一下花绿的和服,跪下来。
整个过程很机械,就像她永远只以这么一种动作迎接客人。
所谓的梅亭秋琴终于抬起头来,而且就那么像一只木偶的头颅那样直住不动了,木偶的眼睛直瞪着对面的一张泪脸,一张最最冷血的泪脸,为她,为他们的那么那么那么难能可贵难得结合难上加难的爱情第二次泪如雨下。……
“荷田,”他唤她,泪在流,心在抖。
荷田秋琴不则声,眼睛一动不动,那个云髻扎得很美,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已经失却漂染的色泽,上面喷着粉,显出古怪的灰暗的光色。
“荷田,”他再次唤她,“还记得我吗?去年夏日雨中的浅野义贞。”
“我叫梅亭,不是……”
这所谓的梅亭秋琴,不待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圈中滚落的泪珠便如粒玉一般啪啦啦击打下来,打在放在胸前的双手上,再顺着手腕流下去……空气是静止的,不流动的,外面月亮亦在偷着哭……
“我爱你,荷田,啊不,梅亭秋琴,啊不,荷田秋琴,不论你叫什么,你现在怎么样了,在我心中,你依然是本真的你,我爱你,我要娶你。”
“我盼着……我盼着……”荷田秋琴终于承认她是谁了,这个美丽而性感的年轻女人痛哭失声,她曾是一个贵族,一个医生,一个为数不多留过洋踏足欧洲的学者,她用双手紧捂脸颊:“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我知道,这不是,你来了么,……”
浅野义贞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猛地抱紧她,紧紧拥入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双手,她的眼睛,他替她擦拭着泪水,然后扶正她的身体,一手拍一下右胯的佩刀。
“我的所有的复仇行动将从这里开始。”
“不!你不能把这里毁了!”荷田秋琴突然惊悸地抖动着双肩。
“为什么?你还愿意呆在这里,不愿跟我走吗?”
她的双肩在不停地抖动,脸色无比苍白,泪水真似溃堤的海。
“我……你明白……汉玉,生坑含蝉,损一翼,仍为汉玉,……可是……恐难远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