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NO.22鲇野太郎的眼泪(1 / 1)
飞波组的刀手刚刚撤回土浦后就有水户的家仆来报烈公过世了。
德川雨子立刻痛哭失声,浅野义贞抚慰她,然后众人一起乘马车赶往水户。属于杉田引幸的那匹宝马又被套上车子,这样,那辆黑色马车就重又恢复到以前的状况了。他们只有六个人,除却已知的五个外,来自水户的十三名藩士只剩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是新近才从二线里被德川齐昭选拔上来的,可幸的是他完好无缺地接受了一次洗礼,而他的那些正当壮年的伙伴亦或前辈都尽毙了。
路上仍是倾盆倒水般的大雨,似乎连老天都在为井伊与烈公哀悼,他们都是一流的政治家,后者甚至是很好的思想家,但是各人有不同的政治信仰,相互斗争了这么几十年,终于两败俱伤。这就是人生。任何人无法批驳鄙夷的人生,反而应该尊重他们。这亦是命运。
水户的那些“鸽子笼”仍旧井然有序地堆叠在山丘上,似水流年地保持着这一地的风格,并不因为一个人的逝去动容。杉田引幸等人的状态甚为良好,在漂亮地完成一次任务后莫名的兴奋与偶然的失落交织撞击着各人的心房。只有德川雨子小姐完全失掉了兴奋,惟惟剩下悲伤与更加强烈的失落感。在进入水户城前,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些年轻人进入烈公府邸时,烈公的身体已经由心腹仆人沐洗出来,穿戴整齐寿衣,盛殓在棺材里。他的画像正在挂上厅堂,他的灵魂已经飘入天堂;他的夫人早已逝去,他的孩子不在身边;这就是一个热衷政治而极其孤独的老人的最后境况。
杉田引幸一行默默跪下,颔首不语。
德川雨子上前伏于棺盖,放声大哭。
当一切平静的再不能平静后,而在烈公的棺椁将要出殡之前,杉田引幸向德川雨子提出辞呈。
“德川小姐,非常抱愧,不能参加你父亲的葬礼了,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飞波组的刀手领将所有牵连此事的人召集在她的客房里。
“我要带他们赶回秋田了,日子不能再拖,尽管我已飞鸽复命,可是也许将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们,而我们必须去完成。”
“难道你们就连休假的自由都没有?”
德川雨子瞪大了眼睛,表情越发憔悴。
“在刀手的概念里,不存在休假,我们都是从小受了组里恩惠的,接受过异常艰苦的训练,我们只能这么做。”
杉田引幸一味说着,众人并不则声,而主人的面容已经呆滞在一边,她的思想飘渺不定,她的灵魂无可依托。
“那么,就这样了,德川小姐,我们现在就出发。”
“去哪里?”德川雨子猛然惊醒,一时又愣在了另一边。
“回秋田,这个你要保密,以后你可以抽空来看我们,我们执行任务路经水户与土浦时也少不得要打扰你,希望保持我们的友谊与信任。”
说过,杉田引幸起身对着德川雨子再次颔首鞠躬,然后在元田兼吉一行的簇拥下来到厅堂,面对德川齐昭的遗像鞠躬辞别……
水户城北的一条河流涨满了水,青绿青绿的,那些经过连续几天雨水洗涮的树木与草丛呈现出鲜嫩的颜色,撒落一地的桃花点缀其间,与枝条上闪烁不定的彩光相映成辉,攀比着色泽的美丽。
德川雨子的马车与九条友子的马车在这里不约而同停下了。
杉田引幸跨出车门,将慢慢走下车门的德川雨子紧紧拥入怀里。她们相互抚摩着双肩,无语。
浅野义贞亦跨出车座,随后是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他们与水户的那个年轻刀手再次握别,互相垂首致意。然后是杉田引幸对他的特别问询,那个年轻人生着一副非常谦虚的面孔,静听这个年轻女人的嘱咐,望着她的冷美与一种谁都可以感知的忧郁,默不出声。
德川雨子站立不动,等浅野义贞走近了,忽而背对了他。
他转到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正踌躇间,那个小姑娘抬起一双泪眼无比凄怨地凝望着另一双浅绿色的长眼睛。
“你不能为我留下吗?”
“不是不能,是不可能。”
只这一句,德川小姐便再不出声,她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再见,显出坚决如剑,但过了十三秒她还是说出了:“再见。”
“好的,再见,雨子,欢迎你来秋田看你姐姐。”
告别与饯行的过程就此算做一个段落,两辆马车重新启动了,相背而行,往南的车厢里一个人泪流满面,往北的那个人面无表情。
他们四个人没有车夫,其中两个男人轮流驾车,一路泥泞地赶回了秋田。
秋田已是另一番景色,满街的樱花正在竞相开放,有的枝头含苞待放,有的枝头倾力怒放。
黑色马车在飞波组的门阶前停稳了。
那四个青年稍显疲倦地跨下马车,并摆登上石头台级,快步向里走去。他们不必管马车,因为自有看门人牵走照料,这是组里的传统——每次刀手回来,车骑尽可撒手不顾,径往组长处报到。
他们的袍襟随风飘荡,米白色,月白色,天蓝色,各各舞动飞扬,展现着他们年轻的生命,生命的美丽,美丽的存在。
谷川慧子早已等候在组里最大的客厅,组长太田正纲正襟危坐。
当他们终于登上台阶褪下靴子后,便齐齐跪倒在一条长桌前,他们的动作可以称得上优美之极,那撩起袍摆屈膝的姿势就像在跳西班牙狐步舞。
“给组长请安,杉田全身返回。”
“给组长请安,元田全身返回。”
“给组长请安,浅野全身返回。”
“问组长早安,九条向您致意。”
四个年轻人依次叩首伏地,自右向左排成一列,处身于这样一间空旷温暖的大房子里,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摆在水晶盒里的四根翠玉。
“诸位辛苦了。”太田正纲双手扶膝,盘腿坐定,咳嗽一声;“你们让我感到骄傲,我的眼力不差,想想当年,你们还是……”
忽然,他不说了,转向九条友子。
“九条小姐,您一直没有回过大阪吗?”
“没有,组长,不过……不过元田兼吉有陪我回到江户的母家。”
九条友子支支吾吾说着话,其他三个年轻人抬起头来,他们在太田正纲直视另一个人的这个空隙,悄悄观察他的脸色,揣测他的想法,从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做,可是至今不曾成功发现他内心一星半点。
“没什么,九条小姐,我是随便问问,我很欢迎你再次来到秋田,……”太田正纲欲言又止,他用端茶碗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烦乱,“鲇野太郎的家族遭到一股不知来历的海盗的洗劫,整个野边地只逃出一个活口,是一个老渔翁,那天他在海上,鲇野君已经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切,他昨天才从渔镇赶到我这里。”
谷川慧子向浅野义贞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显得不经意的样子碰了一下元田兼吉,继而这个暗示又延伸在杉田引幸身上。
“组长,您看起来需要休息,我们暂且告退了。”
杉田引幸低语,并叩首。
“不!……好吧,杉田你留下,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太田正纲满脸的犹豫不决,一反常态。谷川慧子引领另外三个年轻人走出客厅,没有换鞋,转过一截回廊,登上了一处阁楼。
里面很干净,可能由于年久失修,加上废弃不用,显出一种阴冷粗糙的极不协调的态势。榻榻米上有一个萎靡不振的男人正在面壁思过,他的亚麻布衫是那么破旧褴褛,仿佛才从睡过十年稻草地铺的房子里解脱出来似的。
“鲇野君。”谷川慧子轻声唤他。
他转过身来,头发蓬乱,一看见他们,就重新伏倒身子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