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NO.20樱田门之刺（1 / 1）
万延元年三月三日清晨，些许反常的寒流让偌大的江户城沉浸于雨雪霏霏之中。这样的景况下，当第一缕曙光试图冲破这些迷濛前，江户城外爱宕山上已经聚集起十八名刀手，他们是应德川齐昭之托前来执行刺杀任务的水户藩士，自然，其中除却德川雨子，另有四名属于飞波组的一流刀手，他们便是：杉田引幸、浅野义贞、元田兼吉、九条友子。这其中九条友子又非组里的正式刀手，她不过是凑热闹的大家闺秀而已，而凑热闹的原由乃是为了爱情。
行动之前，德川雨子往水户拜谒了病入膏肓的父亲，烈公听后不胜欣慰之至，遂就藩内武士挑选了十三名高手，协助谋刺井伊直弼，临别握了女儿的手，几欲泣出：
“雨子，父亲等着你们的消息，我一定要死在井伊之后。”
本州岛的节气正要惊蛰，也就是说惊动各类昆虫的时日将要来到。杉田引幸他们就是“惊蛰”，是被提前调动起来的“惊人”。这十八名刀手经过行动前由杉田引幸做的最后一次密谋动员后，便分成几个小组往樱田门方向遁去。
樱田门是一座异常宏大的中式建筑，它座落在西丸宫正南方，是江户城的内门之一，并且属于风格最漂亮结构最合理墙体最结实的内门。它威武雄壮，就像中国的天安门，不过双侧各多置出一个角楼，黄瓦绿檐，与杉田引幸等人初入江户所见楼式同出一辙，所不同的是这座具有一个正门两个侍门的庞大建筑体居然通体漆成介乎嫩绿与嫩蓝之间的一种亚紫色调，而且显示着近乎完美的柔和。
楼门前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河沿上镶嵌了满满一长溜汉白玉栏杆，雕砌的非常漂亮。亦正似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但是，幕府的这座内门的门洞却与中式的大相径庭，世人所见的中国门洞多为起券的拱顶式样，而日本的起券部分竟会是梯形式样，且于外沿周遭布贴了一圈汉白玉装饰砖片，恰如其分地表露出朴素中的雅致。他们这种做法，正如我们装修自家房门时的松木滚边。
总之，这座樱田门太完美了，几欲体现出日本民族全部建筑艺术的精髓；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它其实更像中国的午门。
辰时一刻，井伊直弼乘坐的轿子出现在樱田门外，他接到将军的邀请去德川家茂府邸出席为庆祝传统的桃花节而举行的幕府宴会。他乘坐着一顶黑漆大轿，轿顶是一只金鸟，就是后来昭和十五年大日本帝国所铸钱币上的那种像个雏鹰的鸟样，像征着永垂不朽。
轿子的头端与轿身更像一只大孔雀，轿尾则是铜色雉鸡的尾羽，呈扇形跷向上方张开；大轿由身着白色丝绸长袍的四十名轿夫抬着，缓缓而行；护送井伊大老的六十名武士个个身披红色蓑衣，头戴斗笠，将佩刀放在防雨的鱼皮刀套中，弯腰低头，顶风前行；队伍最前边，三名老年京官对清晨偶尔驻足观望的人群搧着扇子，大声吆喝，为大老开道；那些诚惶诚恐的人流不由得在大轿两侧拜跪彼伏，叩头触地，直到井伊直弼的队伍全部通过为止。
这时，他们正在经过一片低地，樱田门已经翘首在望。
低地西边是一丛又一丛的正在趋于鲜绿的灌木，*两面是高约半米的狗尾草，枯黄的一片，微微泛红，另有一条浅浅的水渠从灌木丛那边流过来，流淌在狗尾草中间，在一个转弯的低滩部分，可见一些泛绿长高的狗尾草正陪伴着一株柠条似的植物愉快地生长着……近旁还附庸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除却冷风的呼啸声，一片宁静。
这样的天况，眼见要进抵内城，护卫井伊大老的六十名刀手多半放松了警惕，不过这其中不包括以久太夫为首的侍兵卫、佐兵卫、细野亘正、关源之进、大坪本左卫门、平野八右卫门等高级武士，当然，在这支护卫队伍里，已经新增了会津藩曾经进贡的八名一流刀手：香山荣左卫门与近松叶右卫门；三卫——治兵卫、平兵卫、军兵卫；三助——大久保今助、大谷治之助、中岛三郎助。统计下来，如今权势日重的井伊大老除了心腹久太夫，两个家臣细野亘正与关源之进，竟拥有五卫、四门、三助拢共十二名一流护卫，不能不说这是他内心对有可能遭遇的暗杀的一种怯畏流露。
那时那地，雨更大了，夹杂了一些雪片。
当轿队正要爬上缓坡的时候，突然，埋伏在樱田门外围树丛中的十八名志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出来——首先冲上前来的是水户本藩的十三名武士，他们一身黑衣，直扑轿前的三名京官，后者登时毙倒……这些老年的京官在这样的劫杀中不过是试刀的热身人，在那种风卷残云的攻势中，就像沙尘暴所过之地的青草一样被洇没了。
这边，久太夫立即与细野亘正、关源之进紧贴了黑漆大轿，里面的井伊大老外表故作镇静，内里早已抖作一团。
来自飞波组的刀手，首先出战的是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这对情侣就像一双蓝色的鸽子飘身而至，直取鸟轿——迎接他们的正是“五卫”，因为这五个护卫在轿子前侧，这早在杉田引幸预料之中，他们会从正面顶住一切针对井伊直弼的攻击。
像一阵飓风般掠过的正是飞波组的刀手领杉田引幸，众人为了以防不测，促使很不情愿的德川雨子与她结伴，而后者非常想与另一个人在一起。她们攻击了轿子的后面，也就是雉鸡尾羽那一段，拖后的“三助”立刻努力抵抗这样的掠击，然而很不幸，中岛三郎助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便被杉田引幸的“蓝粉飘”削为两段，其状惨不忍睹……可能因为猝死的太快，以及天况等因素，中岛的从眉心一分为二的身躯居然没有喷涌一滴鲜血，不过，在随后不到一刻钟，他的两片尸身便连同那些不知名的刀手的尸身一样于雨水中出落成了大小不等的各样红薯，殷红的红薯，很好看的红薯。
在最初的一阵惊悸呼喊的对决后，与杉田引幸对过半个回合的“三助”除掉一个身死，另两个已经被“蓝粉飘”的毒液灼伤了眼睛，其中的大谷治之助亦为德川雨子所伤，失却了半块耳廓……护在轿身中央孔雀腰部的“四门”中的大坪本左卫门与平野八右卫门各从两侧支援上来，欲救“二助”不死……
其实，几乎就在同一刻，或者说第一回合发生过去的当口，被杉田引幸安插在最后的真正主角出场了——他的身姿一如他的容貌那样优美，好似一只冷瘦的雄鹰滑翔出湖面，而他隐蔽的地方确实是在较之其他人稍远的灌木深处的水泊之中，他就是主刀手浅野义贞，仍是他那一袭月白色的长袍，玉树临风，瘦美冷长。
他就是井伊直弼的死神，而迎接这个死神的亦正是他的死对头与久太夫、细野亘正、关源之进一同留守轿腰近前的香山荣左卫门与近松叶右卫门，前三者轻易不会出战，他们必须紧贴轿身，全力保护大老的安全，而其中的细野亘正同样是一个美貌的年轻男子，他看着浅野义贞不由愣住了……
那香山荣与近松叶有过上一次痛击浅野义贞的经验，以为这个男人不过徒有其表，一眼望去，苍白的几乎弱不禁风；然而，他们自从入身井伊府上，在奢华生活的薰染下，尽管每日仍要正常训练，不过做做样子，可能其他刀手亦产生了同样的懒惰，于是进而生发出相互依赖的心理，逐渐荒废了武功的进一步精练，当然，以他们本身各人的本领，对付贫困的老百姓总不成问题的，这就是全部的刀手普遍的生存心态与状况。加之，今日之香山荣与近松叶忘却去年在仙台近郊追杀轻功极佳的浅野义贞时，古川有三十名高手参加，可不光是他们两个卫门，于是不免飘飘然起来，几乎无比从容地纵身迎接着“老朋友”的到来……
浅野义贞的长刀是一种上等纯钢精制的：刀把是雕刻成马头与马颈组合体的经过薰烤的千年桦木，马鬃的部分正是刀把乘手的沟纹；刀身则是更为细长的弯月样的一片韧钢，靠近刀把虎口另有一小段外展延伸出去，很像中国古代兵器中的戟形构造，但它是向下伸展弯曲的，非常古怪，可能正潜在暗示了这件刀具的主人的性格。
为了这次行动，为了杉田引幸，为了飞波组，浅野义贞近几个月，每日天空还缀有闪烁的星光时，便起床苦习刀术，并且增加了耐力的训练，总之，他的刻苦使他在任何方面都精进得不可思议，虽然他的灵魂是孤寂的，偶然间亦牵动起一丝荷田秋琴的影子，但是立刻为自己境况的不满所压制，他甘愿孤独，他经常在心里悲叹：不是我想错过，而是我的心不允许我那么做。
因此，今日之浅野君已非昨日之浅野君，香山荣与近松叶刚一接手，便觉出不对劲，而那个美男子的攻势亦容不得他俩细想，他们拼命抵抗，然而不消一分钟，还是相继死在浅野义贞的刀下——香山荣左卫门是被从正面捅死的，近松叶右卫门的肋部被从香山荣身上抽出的弯刀的那个外延部分一划，就倒下了，因为那里接近心脏。浅野义贞怒不可遏，为他们的软弱，为自己曾经遭受的屈辱，尽管这两个对他疯狂追杀过的卫门死亡的时刻仅仅相差三十秒，然而就在这三十秒之内，他却连续捅了香山荣三十刀，若非时间紧迫，近松叶的尸首亦不会逃此一劫……
统观全局，这些名为来自水户藩的刀手尽管人数处于劣势，并且属于客场作战，然而却实实在在包围了这支行进中的队伍，而且不得不承认，猝不及防的井伊卫队中的将近六分之一的人马来不及抽刀便成了刀下之鬼。
杀死三个京官后的那十三名水户藩士以他们过硬的技术对那四十多名不知名的刀手狠下刀手，后者连同一部分懂些拳脚的轿夫疯狂反扑……死者甚众……第一回合后，一名水户藩士已然倾倒于血泊中……
元田兼吉的一流手法以及怪异长剑的特殊构造，使得来自会津藩的“三卫”相继失去了自己的脑壳，九条友子与他相背而战，一套剑法使唤的滴水不漏，为自己的另一半解除了全部后顾之忧；这一刻，他俩与侍兵卫以及佐兵卫杀成了二对二……
杉田引幸恢复得不错，但顾及到那种可怕的内伤，她不怎么运用内力，仅凭非常乘手的兵器“蓝粉飘”协助德川雨子拼杀，后者年轻柔美，手法却极为歹毒。往往是杉田引幸于快速闪动中喷瞎了对手的眼睛，德川雨子便以两把短刀使出双刀并进的招术，削耳割颈，不可言状……“三助”已尽去，另一对卫门亦危在旦夕……
浅野义贞听杉田引幸嘱咐过，必于他出手后十分钟内刺死井伊直弼，否则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离开现场，因为很可能德川家茂的直属武士御家人会闻风急速赶来支援。
这样，浅野义贞在痛快淋漓地干掉两个仇人后，便以一种凄美悲壮甚至**远方有荷田秋琴在为他祈祷的心态豁出命地拼杀开来，那些试图对他进行抵抗以及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的轿夫的白色绸袍不断地被鲜血浸红，雨下得越来越大，可以想见，浅野义贞正在红色的雨雾中踩着一层一层堆叠的尸体跳舞，远远望去，所有的人都在跳舞……
很快，轿子周围只剩下久太夫与细野亘正、关源之进三人了，不得已，久太夫飞身纵起迎战雨雾中的月白色死神，留命那两个家臣继续贴紧轿身。这里，有必要插一句：其实，久太夫乃井伊之私生子，他们父子只等完全篡夺了家茂的权力后，便名正言顺地还久太夫以清白，更姓为井伊；对此，细野与关源俱知，并不敢外传，在府上诸事中，在久太夫名下因其脾性火爆，多有忍气吞声，为今之计，当此时刻，二人业已生出反意。
浅野义贞已经杀红了双眼，正如一个球队踢疯了，什么球都可能攻进对手的球门，他与久太夫的对决不过是发展渐进后的*，在于他，已经不管对手来自哪里，武功如何，唯觉自己浑身是劲，风头奇顺，似有天下不过尔尔，全部德川武士来又何妨的境地。而久太夫不曾热身，因此一下子进不了状态，很不幸，六个回合后，即死于浅野君的乱刀之下，身首异处，一只手臂抛飞出很远……
细野亘正与关源之进互相递一个眼色，正欲对浅野义贞说什么，不料死神已经降临在其中一位的头颅上，——关源之进张开的嘴巴顿住了，血从喉咙慢慢涌上来……细野亘正傻住了，不过立即清醒过来，不管不顾，抱住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好兄弟痛哭起来——这样，浅野义贞亦傻住了，一则为这一位的脸颜，另则为他的举动；然而，容不得他多想……
“你为什么这么做？”细野亘正抬起泪眼。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浅野义贞停下手来。
“你……”一阵椎心刺骨的哭声掩住了后面的话语。
与此同时，一把长刀以最快的翩翩如白驹过隙的速度刺入轿内，只听非常喑哑的“啊”了一声；接着，浅野义贞将瘫软受伤的井伊直弼拖出轿外，像杀一只麻雀那样砍去了他的脑袋。
雨下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有血水、泪水，甚至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