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NO.19蛭子讲(1 / 1)
蛭子讲是日本商人的节日,每年农历十月二十日举行,成为公祭福神惠比须的传统;节中商会要招待宾客,举行宴会。
深居江户世田谷区的井伊直弼心血来潮,借此机会也大宴宾客属下,肆意张扬出平和繁盛的光景。此人平日深居简出,一般仅仅往来于西丸宫与世田谷区之间,非常谨慎神秘。除了会见德川家茂,授意这个傀儡一些他自己的卑劣指示,再不去别处,因为他更欢喜窝在巨大豪华精奢异常的府邸享受生活。而这种生活是普通民众不能想像也无法想像的。这里面存在着惊人的奢靡与龌龊。
这个夜晚,井伊大老的宅邸更比平常明亮刺目好几倍,像一座水晶宫殿;五彩缤纷,晶莹透亮。这里的每个房间都燃着蜡烛,里里外外灯火通明,甚至院落地面与花园凉亭也不放过,点置着仿佛地灯一般的各色彩烛,这些蜡烛都装设于荷花瓣一样的灯罩里,浓浓的夜色下,又像一簇簇鬼火。
井伊直弼早就命人下达了通知,江户近郊各藩以及跟从幕府几代死心塌地的藩属都有大名亲自前来庆祝捧场;其中有:会津藩的保科正之,萨摩藩的岛津久光(岛津齐彬之子),土佐藩的山内丰信(新近归顺幕府),佐贺藩的锅岛直正,备前藩的池田光政,筑前藩的黑田长溥,白河藩的松平定信,古河藩的鹰见泉石,对马藩的德川纲吉(亲藩),赤穗藩的浅野长矩等。而德川家的亲藩他却只通知了远在九州岛西海的德川纲吉来赴宴。
另外,江户城里被其奉为座上宾的居然新增了市野茂三郎、西乡孙九郎、水野越前守、藤井铁五郎、户田嘉十郎、远藤但马守这六名御家人,而以久太夫为首的侍兵卫、佐兵卫、细野亘正、关源之进、大坪本左卫门、平野八右卫门等更是不在话下,使这个糟老头子大为惊喜的是此次会津藩的保科正之揣度其意特地进贡了八名新撰组一流刀手,这些武士中有两人正与浅野义贞正面交锋过,他们是香山荣左卫门与近松叶右卫门,另外来自会津藩本地若松的是治兵卫、平兵卫、军兵卫、大久保今助、大谷治之助、中岛三郎助。……
井伊直弼对来赴会祝节的这些大名都了如指掌,萨摩藩的岛津久光与其父亲虽然都是攘夷论者,但其祖上自德川家康开始就立足在鹿儿岛(属于九州岛,为半岛),作为根深蒂固的当权统治者并不真心实意履行讨幕派的计划,土佐藩的山内丰信刚刚代替野中兼山出任大名,更需要他的支撑,会津藩的保科正之……井伊大老这么冥想着,一脸踌躇满志的神情……你看他的样子,像一只黑色小鼠,坐在那里似乎还嫌不舒服;他的两只眼睛里显现着对已经获得的权利犹不满足的灰白色光芒,这样的光芒还夹有骄奢淫逸的成分,体现出或者说藏不住暴君在宫殿里痛饮纵情的阴影。
他咀里不时呷一口昂贵的茶水,大概是才患着感冒,所以与此同时还要轻咳几声,这样倒更好,他一点也不会因为这点病痛而恼着,相反由于这种病症的作用从而使他可以自由发挥自己的尊贵架势,如果有谁胆敢说他其实在家里还吸食烟土呢,那么这个人可要倒霉了。
他的脸很像一块柿饼子,圆圆的,扁扁的,黑黑的——起码是发暗色调;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斑驳了,却染成现代**那样的土红色,要不是重权在握,他能这样做吗?尤其作为一名负责江户政权的重臣,而且是现时阶段特殊情况下几乎将德川家茂架空了的高级大老,这符合体统吗?符合江户律例吗?这个肮脏的邪荡的老头子是怎么钻进这个阵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和所有表现出来的品位难道不使每一个有良心的佐幕僚臣有所察觉而寒心吗?他们难道就这样还能允许他这样的人在这个集团继续执掌大权吗?
不!他们绝对不愿意。
如果来年情况有所好转,那么第一个滚蛋的就该是他——井伊直弼——这个自以为是颐指气使不要脸皮的男人,老男人。
他们目前只是没办法不靠他继续采取高压态势而已。就这么简单。
也是这一天,元田兼吉和九条友子回来了。
他们驾着马车,那辆黑色马车。众人无不惊奇,杉田引幸悬在胸腔的一颗心终于平定了,随即又更加狂乱不已,她思忖再三,努力压制想寻找一个机会单独面对他的想法。
晚上,众人沐浴更衣,应德川齐昭的邀请往水户赴宴。
烈公自从被罢黜以后,终日闲适在家,郁郁不乐,且为亲子德川庆喜的前途嘘唏再三,因故,接待德川雨子和浅野义贞那天已是初露病症,如今每况愈下,在逐渐消瘦下去。
这些年轻人望着他非常难看的脸色,不免生出一些怜悯老人的心绪,尤其这种在政治上突然失意的老人,而他曾经又多么耗心尽力向那个目标努力啊。他今晚穿着一件黑色棉布大袍,微微咳着,勉强透出笑靥,向到来的每一个人点头致意。
“欢迎你们,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是很羡慕你们的,唉,想当年我也像你们一样……”
德川齐昭说不下去,因为一阵突然袭来的干咳搅扰了他。
“父亲,您别说话了,看着我们,听我们说不好吗?”
德川雨子起身上前为他捶背抚肩。
“啊……”烈公长叹一声,“不打紧,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能与你们欢聚一桌,心中快乐呢,这一点老病管他做什么?”他转向浅野义贞,“浅野君,你的伤好净了吗?”
“完全复原了,谢谢烈公关问。”
浅野义贞颔首承应,说实在的,这个老人赐予他的大清中药金枪血散丸使他面色像原来一样粉润光泽了。
“很好,”德川齐昭又着重地望向杉田引幸,“杉田小姐,你的伤势怎么样?在雨别馆还习惯吗?有什么具体要求尽可对雨子提出,万万不能藏着,忍着,空空客气一通,于自己反而不相宜;我看的出来,尽管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日后必有所为……咳咳……”
“烈公,谢谢您,承蒙照应,不胜感激,关于我自己,您过誉了。”杉田引幸几乎是苦笑着说。
她的内伤已经渐渐趋于好转,虽然功力大不如前,只是时间的问题,料想依照恢复旧例,不出一个季度自会复转如前。近日,浅野义贞还特意动用自身的内力为她理疗,亦是从内心希望她尽快复原,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袖,而他又是那么尊敬她,爱戴她。
德川齐昭干咳微止,便又顾向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他对他俩不太熟悉,但是略略也晓得一些,亦从女儿那里听说他们是为寻找另一个同伴出行去了。
“你们顺利吗?听说去古河了,可是找到鲇野君没有?”
元田兼吉回身看了一下九条友子,然后回答道:“感谢烈公关心,鲇野君我们并没见着,只好原路返回了。”
坐在他对面的杉田引幸听得这一句,非常满意,因为元田兼吉对她可不是这么汇报的。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二人原是在古河藩静等了几日,不见任何动静,便启程去了会津藩,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只在若松城外随便观察了半日。这若松正如其名,城内一片苍松翠柏,绿意浓浓,暖日之下,明媚的不知今宵是何年。
待他们赶到城西的春日神社,更是惊诧不住,原来在绿色掩映之中,一棵参天古松之下,显然停着一辆马车,那是他们的马车,他们不由高兴地惊呼起来;继而,他又纠正,是她的马车,而她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只是一气的欢笑。
春日神社的宫殿正在古松后面,是一环形古旧的石料建筑,简单朴素的不可思议,但是现像有时并不反映本质,当他们步入神殿参拜时,才发现里面装饰得真美,美不胜收。这里有白色的天花板,有嫩绿的廊柱,有古雅精致的铜像,更有和蔼可亲的神道人物。他们踩踏的地板全是汉白玉铺就的,每条过道上都加设了嫩绿的铁艺围杆,而这许多栏杆的图案雕纹真是精美的无以复加,一句话,谁见了都想吻它。
神道人物听明他们的来意,即自袖管内搜出一张短笺,其中加盖了鲇野太郎的私印;上面写着:
杉田师姐,
我在宇都宫换马时,偶闻后奥州藩发生了一件大事,
听其众议,乃在野边地,是为十年来之第三次。
详清不可尽述,请鉴谅,想必您会康复的。
您忠诚的:鲇野太郎留于若松
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谢过神道老人,又听其口头有言,鲇野君说明,若有人来寻他,可使将车驾去。他们二人便将所乘汗血良驹套上马车,辞过春日神社,路经宇都宫,再将鲇野太郎留在驿站的那一匹汗血良驹赎出来,却一路进入江户了……
一些经过大略如此,他们的汇报尽管删省了许多细节,就连他们自己也忘了说明因何两月有余才返回土浦,然而,细心敏感的杉田引幸眼见九条友子举手投足间掩饰不尽的幸福微笑,还能怎么问呢?她只有独自替他们自圆其说了!天照大神啊,她真想痛苦地叫出来,她真想扇他们的耳光,她真想对他说明一切,然后杀死他,再杀死自己。她想,她没有做。
“那可太遗憾了,”德川齐昭说,惊醒了杉田引幸的思想;“我原是希望这位鲇野君也能住入雨别馆的,你们也许已经听雨子说过了,我是怎么下来的,我已经有半年没去江户了,退隐在这里,不算什么,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结束,还有我的儿子庆喜,他的处境让我担心……咳咳……”
众人见主人这么难受,都小心翼翼,只好随便的吃一点菜肴,正好没有一个人饮酒,使这借蛭子讲团聚的宴会不免分外凄清了一些,仿佛天照大神有意在说明:这个节日原就不属于你们这帮武士的,何必凑热闹。
德川齐昭一待干咳息止,便接着原先的题目叙说:“你们这些俊男美女能够光临我们水户藩,成为雨子的朋友,我是真心地高兴啊,如今的日本,如今的幕府,真似漫漫长夜,漆黑幽冷的很呐,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要全力拯救这个国家,这些许多的受苦受难的民众,……咳咳……”
这位烈公再次咳嗽开来,将近半刻,再不能止,众人赶紧起身要求告退。德川齐昭被下人挽扶着站直了,他抽搐着,苦笑着,对他们摆摆手……
杉田引幸等四人回到土浦半个时辰后,单独骑马带着贴身女仆的德川雨子也赶了回来。她命人重开筵席,请众人都去她的待客室用餐。
“那马车可真舒服啊!”浅野义贞看着九条友子笑了。
“是吗?您是第一次坐喽?”
“当然,我可从来没见过用四匹汗血良驹驮着这么华美、庄重、结实的马车,它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房子。”
杉田引幸微笑着,然后不听他们关于马车的论述了,却转向德川雨子:“雨子,你父亲的病是不是很要紧?”
“是的,恐怕是不行了,而他自己又是那么要强,他非常渴望再见庆喜一面,但是,他更渴望他能死在井伊直弼后面,那会他努力想要表明的就是这一点。他认为那样至少是一个可以欣慰的结局。”
“原来如此,你父亲他与我想到一起了,我也希望看着井伊大老死得很惨。”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扑棱几下声响,然后一个仆人叩门进来说:“是一只夜鸽迷了路,飞累了,停在咱们雨别馆了。”
众人很是惊讶,心神甫定,杉田引幸将搭在荷袋上的手放下来,对那个仆人说:“什么样的鸽子?”
“纯黑的,羽毛很亮。”
杉田引幸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一个箭步起身窜往外面。
进来后,她抱着一只黑毛鸽子。
“刺井伊直弼,寒食节之前。”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