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NO.17垂首(1 / 1)
德川雨子利用自己特殊身份所拥有的通行证件非常顺利地将杉田引幸载到了土浦,随后,浅野义贞、元田兼吉、九条友子也进入雨别馆。
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病人的疗养,杉田引幸被安顿在造型酷似太阳神殿的大房子里,这个建筑完全是用石头弄出来的,每一面墙都是由间隔相等的石柱组成的,盖顶亦是石板;不过它倒不似我们想像的那样空敞穿通,使人没有着落,因为里面尽用上好的木料装修了,显得古雅而素朴,正符合那个病人的天然心思,更符合她病情的是只要想通风,打开任何一面木窗都行。她的两个师兄也尽力安慰她宽心养身,一切都要隐忍,来日方长。
然而,有一件事令杉田引幸颇不放心。
他们飞波组的一部分成员在这里已经住下两日了,仍不见鲇野太郎过来,她派浅野义贞又往江户目黑区打听,北村明亦是一无所知,并回言一俟鲇野君回来,立使他转往土浦。浅野义贞向杉田引幸复明后,后者更增加了一层担忧,但不好意思再派浅野义贞;仔细考虑后,就命元田兼吉与九条友子一同前往距离土浦较为近便的古河截等,并特别提示:一时她的伤也不能净好,诸事只好视情况而定了,他们若静等三日不见鲇野君,可自主决定,往会津藩甚至更远也在所不惜。
闲下来后,浅野义贞给谷川慧子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叙述了他的行程以及江户发生的一切,还有目前杉田引幸的情况;在谈到德川雨子时,他特别说明她内心对她是有感情的,只是形式上仍怯于生疏,故意装出冷淡,然而时时亦颇不经意地探问一点。
谷川慧子对此已经很满意,对浅野义贞表示了深重的感谢,并于回信中提到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古川刀手,一部分已被她领人处决了,另有数名魁首逃往若松了……据她判断,关东地区和本州北部的一些亲幕派武士可能已经以会津藩为首,组成了北部诸藩同盟,这些人对德川幕府死心塌地,力量在不断壮大。望他们注意其动向,好自为知。
最后,谷川慧子附了一段给妹妹的话,而她故意没有与给浅野义贞的信分开写的原因非常深刻,这一点两个当事人并未察觉,尽管那个自称落魄的刀手对其师母仅仅简单叙述了他与德川雨子认识的过程,然而可能是出于一种天然的血亲相通产生的敏感,身在秋田的谷川慧子还是感觉出来了。
整个常陆地区的节气已经进入孟秋,土浦的湖水泛起一层浓浓的绿波,上面由于附近开始变色的树木的倒影以及飞落的枝叶积淀,甚至使这一层绿波凭添了一些浅褐的色调,湖边木廊下面还聚集起厚厚一大片苔藓,这些好似害羞一般躲藏在桥桩下面的植物介于青绿与靛蓝之间,颜色非常诱人,比起它们头上那许多嫩黄漂淡的树叶,才开始显露它们的青春了。
浅野义贞揣着谷川慧子的来信寻找到德川雨子时,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切美妙的景致。他看她那么沉浸,便安静地倚了栏杆,默默等她。
过了一会,德川雨子对着远方的阿武隈山发出一声叹息,欲离开,转身间,惊奇地发现那个尤物居然也在一截栏杆上沉思。
“您好,浅野君……”
德川雨子微笑着走上前去,浅野义贞立刻亦微笑着回应。
“啊,德川小姐,我来找您……”
“浅野君,为什么不叫我雨子呢?以后我们用‘你’来相称不可以吗?”
“您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如果我那样做,岂不是很冒失吗?”
浅野义贞始终都笑意盈盈。
“好吧!”德川雨子更是快乐地笑开了:“义贞,你找我做什么?”
“这里有您……噢不,有你阿姐的信,我是拿来给你看的。”
浅野义贞把信从衫襟里摸出来递给她。
德川雨子接过来认真地看起来,……然后问:“这么说,鲇野君有可能出事了,他不正是去了若松吗?”
“我想是的,可是我们不好确实,这几天,也不见元田兄和九条小姐的消息……”
“乱世之秋哎!”
“雨子,我听说孝明天皇居住的京都御所已经由昔日无人问津突然间变得门庭若市,这是为什么呢?”
德川雨子严肃了,沉默片刻娓娓道来。
“据我所知,现在向幕府提出挑战的勤王反幕派大名,除去我们水户藩外,其余都是备受幕府限制排挤的外样大名,他们地处九州岛,也同样发起了雄藩联合运动。他们要求改变幕府的独裁统治,让各藩尤其是有实力的外样强藩参与幕政,凡重大政务均由各藩大名联合会议审定,然后奏请天皇批准,以此来改造江户政权,达到他们问鼎中央政局的目的。
“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他们这些人的主张,不可避免地要与幕府保守势力发生正面冲突。去年一月份,幕府经不起美国军舰的威逼,议定了开埠条约,但却不敢贸然签字,就派了两名大员前往京都请求天皇敕许,幕府本以为会很容易取得敕许,岂料孝明天皇在九州岛诸藩的策动下未予批复。幕府老中堀田正睦只得亲自上京,希望通过行贿和游说使天皇与公卿改变态度,同意签定条约。但孝明天皇态度强硬,不仅不予批复,反而下令让各藩大名讨论此事。不得已,堀田正睦返回江户,事情一度陷入窘境。……”
“后来呢?”浅野义贞听得入了迷,越发关切起来。
“后来……噢,对了,恰在这时发生了将军继嗣问题,使双方的斗争变得更为尖锐,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任职期间一直是多事之秋,为应付内交外困的混乱局面,幕府急需一位铁腕将军来掌握全局;然而,家定不仅昏庸无能,而且体弱多病,无有子嗣,故而尽早选定将军继承人成为幕藩领主阶级中的一件大事。这样,改革派与保守派都希望拥立有利于自己的将军,从而展开交加激烈的争夺。——你听说过井伊直弼这个名字吗?”
“组长说过,他是江户的大老吧?”
“是的,此人原系彦根藩大名,是一位顽固的专制主义者,维护幕府独裁的保守派中坚人物。去年四月,他出任大老后,以他为首的保守派,坚持血缘首位论极力推举家定的表兄弟年仅十二岁的纪州藩大名德川庆福为继承人,也便是今天的将军德川家茂。九州岛各藩都支持并主张推选我的哥哥一桥庆喜,他如今已年满二十一岁,非常聪明,而且颇孚众望,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后来过继给一桥家,这家人是大阪的重要商户,他们也以非常时期不能拘泥于常例为由,力争自家的养子能够登上政治舞台。可资庆贺的是,在对外交涉中涌现出来的第二老中堀田正睦以及另外几个若年寄路圣谟、岩濑忠震等这些原本是井伊直弼亲信的开国论幕吏也支持庆喜。
“不过由于幕府将军形式上仍由天皇任命,因而双方相持不下都竭力争取京都朝廷的支持,希望天皇颁发有利于本派的诏敕。也就在越前藩志士桥本左内与萨摩藩志士西乡隆盛为得到拥立庆喜的密敕而往来奔走时,井伊直弼居然派家臣长野义信以强硬手段对付了反对派,独断地宣布德川庆福为第十四代将军;并且,为了恢复幕府的权威,不待天皇批准便擅自签署了条约,同意开放箱馆、神奈川、长崎、新潟、兵库(今神户)五港通商,还允许美国人在大阪和江户居住。接着,他又以幕府将军的名义勒令水户、尾张、越前三个改革派亲藩的大名‘自重引退’,并陆续处罚了一批改革派大名和幕吏。
“然而,井伊直弼的专横激起了父亲和两位伯父的强烈不满,追随各藩的武士和浪人(失去土地脱离藩籍的武士)们更是群情激愤。父亲和伯父(德川义直、德川庆永,也名松平庆永)指斥井伊签约是违敕辱国,各藩武士、浪人也都云集京都,要求天皇朝廷抑制幕府的独断专行。孝明天皇得知幕府这些消息后,大为震怒,下诏斥责幕府违敕签约、迫害三家亲藩,最后向父亲下达了排斥井伊大老和暗示将军职位应由一桥庆喜继嗣的密敕。井伊直弼对于改革派志士在京都的活动早已嫉恨在心,当他获知天皇向水户藩下达密敕的消息后,便决定孤注一掷,采取了极端恐怖的手段:他指派接替因为同情改革派而被革职的堀田正睦职位的老中间部诠胜进入京都,以‘公卿惑上’为借口,先后逮捕了四十多名改革派公卿、家臣以及在京都活动的各藩武士和浪人,并把他们押送到江户。随后,又在江户等地进行大搜捕,将一百多人投入监狱。
“唉……前不久,以三条石万为首的四名皇室公卿已被勒令辞官或落饰;我父亲与伯父都被革职隐居,哥哥一桥庆喜被软禁起来;大批的改革派武士被判处了死刑。……”
“这么复杂?这些事我倒也听说了一点……”
浅野义贞听过德川雨子如此详尽无漏的叙述后,内心禁不住对她产生了一丝崇拜的感情,又想到人家这么轻的年纪知道的这么多,而且能够条理清晰地聊天似的说给自己听,不免感喟起受到良好教育的重要性,进而又为自身的素质低劣而悲叹不已。
“所以,父亲在很早以前就为我请了武师,即是愿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从我内心来说,我多么渴望现在就去刺死井伊直弼呀!”
“不瞒你说,雨子,我此番从秋田来江户的目的正是谋刺他的,本来我的武功刀法亦不差,只是不幸在古川受到三十倍于我的高等刀手的联击,负了重伤,才于不久前在仙台养过呢;当时我昏倒在树林里,失血过多,再不能走,要不是一位去仙台就职而走错方向的姑娘救醒我,此刻,我也恐怕不会在你面前听到这么精彩的演讲了……”
“什么呀!……那位小姐怎么称呼?”
“荷田秋琴,”
“哦,我听过,她是长州藩的,出身地方豪族。”
“对。你见过她?她正是大名的千金呢!”
这时,德川雨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是脸色不曾变化。
“哦,这倒没有,我只是因她是我们日本出去荷兰留学为数不多的女子之一才发生兴趣,那还是听父亲说起的。我父亲和她父亲荷田秋美私交很好。”
“啊,那真是太好了,你可以和她做朋友呀?”
“这个自然,有机会我会的。对了,你刚才说起这次来江户是谋杀井伊大老的吗?……那好啊,我父亲肯定会欢喜不迭的,明日我带你去见他,怎么样?”
“我愿意,可是我的伤势还没有复原……”
“这个不要紧,是外伤吗?……那好,他那里有上好的金枪散,是从大清帝国进口的,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完全好起来!”
德川雨子一面开心地说着话,一面深情地注视浅野义贞,这使得后者渐渐不自然了一点点,他不敢再对视她的凝望,便歪身倚了栏杆不说话了。
——他低垂首,显出他的秀美,那一瞬间,他又抬眼看她,傻气的样子,脸色粉红,她便趋身近贴了他,吻他,吻了他的粉脸,然后说,喜欢他,他顺从地接受,不出声。
她然后笑,美美的。
对过石台廊柱间的杉田引幸将那个情景尽收了眼底,亦低垂了首。
她想,她想他。
她是多么痛苦啊,这份痛苦主要来自对他的思念和担忧;然而,现在她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惟一令她高兴的,是她那会看到一瞥中的另一幅美妙情境时。
只有她自己的内心是明白的,她一直深爱着他,只是从来不曾暗示给他,缘于各种压力而已。自然,在这种状况下,她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她刚才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她的内伤已经有了起色,甚至可以说恢复的很快;她去了一些道路、荒径、丛木,像她曾经在秋田去看同样的景色那样,这里的一切与她和他一起走过的那些道路、荒径、丛木都很相似,那时他们每天一起走过,练功,再回来。在那些日子里,晚霞还来不及布满无边海天苍穹的时候,他会去接她,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刻苦,每当这种时刻,她真想说出自己写下了不止三百遍想说给他的话,但她始终没有,反而将自己包裹的更加严实,摆弄的更加从容不迫,更加毫无所谓;她并不刻意妆扮自己,甚至使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男生。
啊,天照大神,可她的灵魂深处多么希望给自己以鼓励,排解她的烦恼和孤寂呀;当然,如果她有这两种情形的话。然而她真的有,除却需要静心练功的那一时段,此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她想他,想他的音容笑貌,想他的举手投足,想他的全部所有。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那次她过十四岁生日他送给她的那颗玛瑙她仍然存着,并且于独自信步那会惊异地发现,土浦那些晚霞的纹路多么像他们那颗橘黄色的石头的条纹啊!
“这难道不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吗?噢!天照大神啊,让我赶快见着你吧,哪怕仅仅是一张小小的画片。”
杉田引幸跪倒在雨别馆为她安置的特别疗养房里,她的双膝紧贴着榻榻米,悲声似水,此夜。
她哭着,然后找出纸笔,伏在矮桌上。
“写给元田兼吉。”
她用小楷毛笔写出了六个大大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