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NO.16古典之约定（1 / 1）
浅野义贞：
昨夜我很久才睡着，想了很多；在此之前的几年里，我一直心如止水，而如今却不得不柔情似水地握管驰书了，就像我初学日本刀法时那样充满激情。
你是个好男人，至少从给了我心灵愉悦这一点上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是个很古典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内心悲苦的人，或许你已经有所察觉，我是那么在意你的发式，还记得吃饭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而当我看着它的式样时以及获知它的颜色是天生自然的以后真是很欣慰，你的发带是绿色的，像帷幕上的遮头，一个半圆又一个半圆那样衔接着，虽然它们打着结，束着你的头发，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唉，因为我亦是感性的，常常以貌取人。可是，现在我不由得想承认，我是喜欢上你了，尤其当我听过你的声音后，啊，那些来自相隔千山万水低沉婉转的乐声呀。
尽管仅仅如此，而且方才的表达也会使人生出犹疑的心绪，然而我们白日里在街道上倒是经常与人谋面，那又怎么样呢？我以为：我是因为爱所以爱，并且以理智与情感相交融的方式说明——重要的是爱，而不是被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古典的女人。
而且，有一天，倘使真似我想像的那么美好，我们重逢了——我亦不会特别在意你的身份，因为从你的发式我可以知觉你的气质亦佳，听你的声音我可以知觉你的雄心，况且此刻对于你我只想这么说了：人之相交，贵在交心。其实，我甚至想到，以我们目前的境况，发展下去会有结果吗？后来快入梦时我肯定了，我想不论你怎么想，我可以为你放弃现时的生活，当然你那么做我更愿意；我在想，你可能真的是一个刀手，那么只要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刀手并且像几百年前古代的刀客那样可以进行谋杀，我必然会趋附你，可幸的是我正在那么做，而且今年仲夏时节已经取得初步成功，这样，加之我继续不断的努力以及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屈不挠的古典奋战模式，我想，一切不会是虚拟的水中月镜中花。而这样的设想最根本的动力在于我是那么地爱你，如今的每一刻。
噢，天照大神，现在我在你身边该有多好啊，那样至少可能握一握你白皙的手指。
您忠实的仆人：德川雨子
安政六年八月季于雨别馆
浅野义贞进入目黑区时天已大亮，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破落的教堂。彼时一夜未曾阖眼的北村明正想小憩一会，铜铃却急促地响动起来，他赶紧起身下楼仔细觑探，只见门外一个秀美苍白的刀手早已右手横捂了脸靥立在那里。北村明立刻开门让他进来。
“阁下可是浅野君？”
“正是。您就是北村明神甫吗？”
北村明颔首笑了：“请随我来！”他说，然后引他上楼来到自己的起居室将浅野义贞的行囊放下，又引他下楼进入厨房，掀开了菜窖……
他俩深入下面后，便循着一段幽冷的密道快步走去，七拐八弯，行进了约有几百米，才在一座小石门前停下。这里异常阴森，作为一等刀手的浅野义贞都不由心悸。北村明对他说他将要面见身负重伤的杉田引幸，然后上前启动机关，石门很快向一侧滑开——里面原来是一个灯火微茫的厅堂。
好似虚脱一般的杉田引幸仰卧在一架欧式铁艺大床上，九条友子守在近前。整个水门汀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
元田兼吉一下便认出了浅野义贞，惊喜中飞身上来，由于他俩已经数月未曾谋面，竟然出乎规格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样的响动同样也引起这群年轻刀手此刻最高领袖的在意，从而要求九条友子扶她起身，自己亦不免挣扎了一回。
浅野义贞赶紧趋身上前，跪坐在杉田引幸的床侧，握了她的纤纤玉手，却是十根冰冷的骨头！
“如果办事，则不能有头无尾，你可算是来了！……咳咳……”杉田引幸一阵长嗽，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变成了她眼睛的颜色。
“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浅野义贞不禁一阵酸楚，眼泪几乎涌上瞳仁。
“我受了内伤，不太好讲，我只问你们，方才我说的话你们能做到吗？”
杉田引幸说着，又是一阵乱咳。
“我们能做到，并且竭尽全力。”
有四个男人说出了这样的话，异口同声，其中三个发自对杉田引幸的真心敬爱，只有北村明深知她的痛苦与病况，乃是完全升起了怜悯的感情。他曾随江户初期名古屋玄医的后人精研过医道，昨夜为杉田引幸疗伤检查后，发现她居然正值女孩的月假，而她竟动用了太多的真气，本身还属于贫血之躯体，又不曾用饭，空耗激战了几个时辰，鲇野太郎背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虽经一夜细心调理，性命犹恐不保。如今若行转机，必须使其离开这潮湿幽冷的地下密室，再移入阳光充盈的山水之中。
中午用饭时，北村明将他的想法对众人说了，可是大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况且眼见杉田引幸的状况亦不敢贸然撤回秋田，即便可以撤退，而她是断不能骑马的。众人一筹莫展时，北村明说出了另一条想法，他让浅野义贞独自上街探听风声，如果可能，设法弄一辆马车回来。
这时，鲇野太郎发言，他的意见是不管风声如何，他先尽早出发赶到会津藩的若松城，从春日神社把九条友子的马车驾进目黑区；他这么说着，九条友子正好走进餐室，立即惊问：
“我的马车没有毁掉吗？”
“没有。”元田兼吉说，“她怎么样了？”
“刚刚睡过去，稍微平静了一些。”
“那好，鲇野君，你不怕危险吗？”北村明接道。
“丝毫不惧，我自信明日午饭前可以赶回来，路上我可以大把地花钱租用驿马，这样能够把节省下来的时间用于返程时夜路驾车。”
“很好，鲇野君的想法我完全赞成。你们呢？有什么意见？”
“也是……大不了我们拼着出去。”浅野义贞说过，便起身出去了。
外面阳光明媚，他不打算骑马，深恐别人看出自己初到江户而使幕府生疑，于是便步行走入树丛，他正要穿过浓荫，这时突然有一个年轻人闪出来对他躬身施礼，这个人的衣服上饰有德川葵纹。
“对不起，我等您多时了。”
浅野义贞仔细看一回，正要说出“对不起，我不认识阁下”，忽然觉得对方很是面熟，正待他问讯时，那人说明了来意。她是德川水户家的奴仆，现效命土浦雨别馆德川雨子麾下，乃其心腹，自浅野义贞离去后，便奉命跟踪他进入江户，看准他的落脚地点，立刻回身土浦报明了主人，而德川雨子则将彻夜不眠书写的一封精美的信笺交给她，委其送入目黑区，亲手交于浅野义贞。上午她敲击了半个时辰木门，不见回应，只好隐入树下静等。
听到这些话，浅野义贞拆开那封信看了，正是对他心仪日久的德川小姐倾其心力作出的《古典之约定》。尽管不知底细，不得深浅，他看过后还是很感动，便问：“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仍居土浦，她切盼您的回复呢；命我一定带回您的手迹。”
浅野义贞稍一转念，便说：“你在这里再等我一刻，我去去就来。”
那个女扮男装的仆人立刻垂手等候。
浅野义贞赶紧回到教堂，里面除了鲇野太郎已乘快马从后门赶往若松城，其他人都在，他便简略叙述一些，主要说明了一个想法：杉田引幸可以避往雨别馆，因其主人乃是谷川慧子的胞妹，生性爽利，现可修书探明其意，可否。
众人听说，都极力称赞，接着北村明引他上楼进入自己的藏书室。这样，浅野义贞便端坐在神甫的桌子前，沉吟片刻，手执一支西洋羽毛管蘸了墨汁写开了：
德川雨子：
展信悦。
请原谅我给您写这封信的目的，它甚至只能称为一则短笺。在目黑区，我的一位师妹身负严重内伤，急需一密处静养，祈望安排。这里，我亦承认，我亦是一个极其古典的人，如您所测，更是一个落魄的刀手，如果一切足够美好的话，我亦愿意做您的忠实仆人，并且，我只像真正的西班牙骑士那样做我以为值得敬重的人的仆人，鉴汝能够感性地理解我。
浅野义贞即就
很快，他把信纸折好封贴了冲到外面交给那个女仆，后者即刻乘马去了。
浅野义贞独步来到银座茶楼附近，在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叫做“不二鸽”的茶馆里坐下了。果然，正像北村明所担心的，民众都在议论昨天晚上发生在涩谷区的暗杀事件，纷纷之语，不时传入他的耳朵，什么安藤老中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什么井伊大老可能也死在水野府上了，什么只见如天神下凡一般水野老中等人便被夺去了性命……最终，议论的焦点归结到江户各区加强了戒备，幸好还不是全城戒严。
这些民众只顾道听途说，根本不了解其中深层次的原因。
江户之所以没有完全戒严，而只实行了加强戒备的措施乃是缘于井伊直弼既想显示一些安抚给暗里反对他的老中臣下者，又想在一面可以万无一失维护自己安全的情形下希望那些不明身份的刀手能够继续铲除异己，所以涩谷区与坂下门发生暗杀后他就坐在家里轻轻晃动了一下醋瓶子，那些酸醋只在瓶子里晃悠了一回，并没有洒出来。
这样，浅野义贞就匆匆离开“不二鸽”茶馆，多绕了几个弯子回到目黑区教堂。
天将擦黑时，北村明等人从窗户上看到一辆四轮轻便马车驶进树荫，慢慢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头戴斗笠、周身穿着桃红衫衣的年轻女子，后面跟了一个贴身仆人；浅野义贞很容易地认出了德川雨子和那个送信的女仆。
“正是她们，”他说，露出一丝笑意。
众人立刻迎出拱门，相互一一识过。……然后，北村明与元田兼吉、九条友子往地下室背运杉田引幸，这样，不到三分钟，礼拜堂里只剩下浅野义贞与德川雨子，后者的仆人在外面候着。
“您还好吗？”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更似蚊虫。
“很好，太感激了，您的到来令我非常感动，谢谢。”
德川雨子听他这么说，感觉很惬意，神经慢慢松弛了一些。
“不在你熟悉的地方，看见心仪的男人风采依旧，也会引人落泪……”她说，然后却笑了。
“啊，您别这么说，我配不上……”
“我请您也别这么说了，您应该明白的，我把一颗从未拆封的心灵已经交给您了，我只相信一见倾心，别无他图！”
“啊，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不起，但愿如此。”
德川雨子看浅野义贞的模样，以为对方比自己还紧张，便岔开了话题，她笑起来：“这么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我阿姐的属下了？是这样吗？浅野君！”
“哦，是的，是这样，我们叫她师母，您的阿姐可是个好人。”
“您师妹……杉田小姐是怎么伤着的？！”
德川雨子正说着，北村明等人已扶着杉田引幸上来了，她伏在元田兼吉的脊背上，看见站在浅野义贞身边有一个陌生漂亮的小姑娘，便努力对她一笑，心中十分清楚。
德川雨子亦急步趋前躬身施礼，然后坚定地说道：
“杉田小姐，您尽可放心往土浦我的雨别馆慢慢医养，我明白其中一点原因，虽然我姓德川，但我是水户藩烈公之门下，因我们水户派对德川家茂与井伊直弼犹比你们秋田派更为不满，所以我们是不谋而合的同路人。我是浅野君认识不久的朋友，那么我亦便是诸位的友人，日后我们少不得互相扶携，烦请各位不要客气，随我一起去便是。……”
众人闻听她这样年纪说出这等话来，各各感喟惊羡不已，于是起身同往，独留北村明仍守教堂，以备有日机动。
他们的领袖杉田引幸更是双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