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NO.13目黑区(1 / 1)
那天清晨,阴雨绵绵。
杉田引幸一行三人抵达了江户。他们经过足立区,顺着日光街由北向南过墨田区、千代田区,还经过西丸宫东侧的银座大茶楼,于上午雨将住时进入了目黑区。
鲇野太郎并未如期在长冈与他们会合,这使杉田引幸略感不快,但也并不在意。元田兼吉深知那小子自有道理,只是与九条友子打趣,嘲讽她大家小姐,经不得一路骑马颠簸,再有这亘古不遇的暴雨淋浇,必得大病十日。那九条小姐亦是嫣然送笑,并不多加理会。
江户的建筑自是不同凡响,经过德川幕府两个半世纪的潜心打造,业已出落得可比中国之苏杭二州。武士阶级对人民的统治发展得多么严密,由江户之密如蛛网的建筑群落可见一斑。幕藩体制的确立,更是使锁国自闭成为可能而且必然的统治桎梏,而锁国政策反过来又完成了幕藩封建体制,并使之更加巩固了。所以,江户的建筑风格多从大处着眼,亭台楼阁,层峦叠嶂,一色的白砖黄瓦;武家的房屋大都筑有很高很厚的围墙,墙上是石柱拱顶,雕梁玉栋,叠为三二层不等,周遭又以花岗白石栏杆敷围。石柱内里才是木阁窗扇,嵌铜把孔,甚至无比渺小之孔洞亦有精美之画图,真真体现出这个民族的一种谨小慎微。
江户的街道还算宽敞,其中尤以中央区西丸宫近处及神宫外苑为甚。至目黑区这一段便略显窄小了,其中偏向西南另有一条更为狭小的街道,这里普遍住着一般居民,甚至有些许非人,他们不比士农工商,只能从事屠宰鞣皮、刽子手等行业。就是这样的地方,这么偏僻,才有一所不为贵人所注意的秘密的小教堂。
说起教堂,还不得不提一笔西方宗教是怎么传入日本的,而如今为何这般破落。
天文年间,有个叫弥次郎的,此人本为萨摩藩武士,天文十五年(1546)杀人闯祸,逃跑到正在山川港停泊的葡萄牙船只上,在船中接受耶稣洗礼,辗转到达马六甲,天文十六年在这里遇到传教士法郎斯方济格,被送到果阿,学习了耶稣会的教义和葡萄牙语。后来由弥次郎为向导,引领了方济格来日本传教。继此之后,来了大批的神甫和修士。各藩大名们为了确保和葡萄牙人进行贸易,便高兴地欢迎传教士,许可他们在领内传教。到天正八年,在东自美浓藩,西至萨摩藩已经建有二百多个教堂,在信徒中有相当比重的武士以及贸易港口的商人。他们都率先接受了西方的文化。如今,目黑区的教堂神甫北村明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来自名古屋的年轻武士,但内心不满幕府的专制,属于自“踏绘(踩毁圣像)”以来最先接受欧洲文明与思想的日本优秀青年。
他认为,武士道要求忠义守信,不事二主,重名轻死,目的完全是为了培养维护封建统治的佩刀的奴才。因此,尽管他曾经住在名古屋城下町,也不像在乡村经营农业只享有部分武士特权的人那样卑微可怜,但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在一个特定的时机放弃了自身的地位。看上去,他仿佛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做事不够……总之,人们可以认为他不成熟,但是这样的人往往做的是高尚的事业,他们具有无比高贵的灵魂;用相对论可以解释一切,那些自以为成熟的人不过是为了谋取什么而卑劣地不择手段地活着而已。但我们对此无可非议,这是命运,既然如此,希望这些自以为成熟的人别来干涉他们认为的不成熟的人。然而,今非昔比,从德川家康上台以来,幕府一直利用严格的锁国政策谋求根除基督教与天主教,与此同时,却把寺院变成思想警察。因为德川家康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天主教的思想是对他的专制统治的一种潜在威胁与障碍,但为贸易的利益所吸引,起初对天主教还是宽大的。不过正如在博多坐镇时曾打算在天主教大名有马氏的领地找个美女陪他睡觉但因所选女人都是天主教徒遭致拒绝的丰臣秀吉所体会到的苦痛一样,德川家康等人对天主教掌握群众的力量之强大,抱有无法形容的不安与恐惧,而且他似乎终于确信葡萄牙和西班牙将要夺取日本国。由于诸如此类的各种“利好”因素,日本人在超越将军和天皇的这种高度的思想认识和人类平等思想的成长,遭受了显著地阻碍。而天主教或基督教刚刚打开他们走向这种光辉的道路,就遭到了封锁。
因而,目黑区的教堂是属于地下的,北村明用天草岛印刷出版的日语传教书进行着他的神圣事业。在此之前,他在大阪上学时,便秘密加入了飞波组,因此,平常他除了在文学、音乐、医学等领域里打开了贫民的眼界外,暗里他却是不折不扣的拥有一把木梳子的年轻一代“F组”成员。
杉田引幸等人牵马寻到这里已是晌午,在一片丛林茂密的树荫深处,他们看到了一座大房子。这座房子虽然破旧,也还未完全尽失它原有的风采,这该怎么形容呢?它是长方形的,像一个敦实的哑铃,房子两端有宫堡式的突起,这一点像多利安式,很朴实;处于房顶黄金分割点的竖起的尖顶钟楼的线条那么典雅柔和,包括整个房子的青色涂料又是那么色彩分明,这就应了希腊建筑体式中最具特色的爱奥尼亚风格;及至他们上前叩门时才发现所有的门窗俱是以铜版画装饰雕刻出来,而且起券的拱形繁复夸张,不免又使其堕入科林斯式的窠臼。
可是,再不会欣赏的人至少终会给这座小教堂两个字的评价,那即是:秀丽。
教堂四周有一些蝉虫正知了啾唧地鸣叫,元田兼吉听了杉田引幸的吩咐上前叩门。里面沉寂了很久没有回应。他们静等了一会,忽然,杉田引幸发现拱门穹顶垂有一截亮白的链子,便飞身纵起拉动它,果然,片刻之余,其中一扇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头发蓬乱面容清癯的年轻男子右手外翻横捂着脸探出身来,他脸色惨白,戴着一副丝边小眼镜,好像很怕光的样子。
元田兼吉站在最前面,其后是杉田引幸,再后是九条友子,他们都赶紧照着对方的样子做出怕光的举动来,尤其入城前听了杉田引幸嘱咐过的九条小姐,似乎一只玉手的挡脸是为了显现她怕羞的模样。北村明看到这些人对上了暗号,便急急让他们进入大厅。他穿着一身黑袍,里面是堇色的衬领,靠近颈部的前胸悬挂着一枚黑木十字架,就像他袍料的色泽,猛一下子是不会看清这紧贴衣裳的圣物的;而他真正的圣物(信物)亦藏于内衣里面。
“在下杉田引幸,请多关照。”
“在下元田兼吉,请多关照。”
“我是九条友子,请多指教。”
北村明一一看着他们,用左手划了一个十字,那两只手与他脸色同样苍白,手指很长,仿佛专为翻动厚厚的古典神学典籍生长的。
“愿神圣的耶和华保佑你们。阿门。”
他说,然后道出自己的身份。
“北村神甫,搅扰您了,请多关照。”
杉田引幸再次向他鞠躬。后者亦躬身回礼。
“不用客气,半个月前我就接到大阪的通知,估计你们这几日必到,因此,三日来不曾走出教堂一步,你们随我来。”
这样,经过这番必要的寒暄,那三个年轻人跟着年纪比他们稍长一点的天主教神甫北村明穿过礼拜大堂,从圣像十字架后面登上楼梯,爬上二楼,再从走廊经过钟楼下面来到他们进门时那一端的哑铃铃锤部位,在这下面正是拱门。另一端是北村明的起居室与藏书室,这一端有四间整洁朴素的客室,里面的家具摆设一概西洋风格。几乎每个房间内都有多少不等几幅有关欧洲教会的油画,有描写出埃及记摩西在西奈山的,有描写耶和华劈海生道合海淹兵车的,……。
北村明安排他们三人各住一间,然后下去为他们准备午饭。
平常这里只有一个老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间或收拾打扫一番藏书室与礼拜堂,一周前,北村明已找借口将她支回老家,那老妇人本也想回厚木住几日,不料神甫给了她一个月的假,高兴的巴不得呢。这样一来,一切只能靠他自己胡乱掇弄了;这年头,信徒寥寥无几,更无捐献,他只得自己到附近的“土藏造(日本城镇房屋式样之一,将住宅与店铺结合在一起,建筑坚固,适于防火御盗。)”买了一些蔬菜与几尾鱼回来,不烦赘述,中间自然少不得更换衣服乔装打扮。
他身材欣长,目光锐利,尽管头发蓬乱,假使他还想恢复武士的身份,只要抚弄梳理一番,那些柔软趋波的秀发一定可以重现原有的青灰色的美。
饭前,由于来了同组的弟妹,他便将这些齐颈的头发随便梳梳别在耳廓后面,换了一件青绿色的和服招呼他们到餐室里来。他的一切行为表明他还是一个稍有一点虚荣的男人,但他同时更是一个学者,并且为了他终生的古典理想,他还可以放弃更多,甚至所有,只是别禁止他阅读与写作。
席间,杉田引幸请他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德川氏在西丸宫周围,将军家茂在最里面。”北村明说着,用饭桌上的几口小碗作了个摆设,他接着说;“西丸宫西边过两个街区是神宫外苑,再往西一点便是涩谷区,老中水野忠邦、安藤信正、阿部正弘,若年寄(官职,在老中之下)佐久间象山等人居住在这一带,他们的府邸多是森严壁垒,常人根本不可近得。西丸宫周围还有市野茂三郎、西乡孙九郎、水野越前守、藤井铁五郎、户田嘉十郎、远藤但马守等御家人(直属将军的家臣)的宅邸作为护卫;涩谷区南面靠近世田谷区是不属于德川氏的高级武士的驻地(大老井伊直弼也住在这一区),武功尤为厉害的主要是以久太夫为首的侍兵卫、佐兵卫、细野亘正、关源之进、大坪本左卫门、平野八右卫门之流。……”
“这些人武艺高超的很吗?”元田兼吉现出不屑的神气。
“啊,可是了不得,天保十二年近江发生一次规模罕见的暴动,参加镇压的就有他们,听说杀人不眨眼,刀法极为利索,轻功也还不错。”
“哼,那又怎么样,他们不过是对付老百姓的好手,我们在暗处,可以出奇不意干掉水野忠邦这类政客,况且我想,即便他们联手,未必就是我和元田兄的对手……”
“哎!”九条友子笑出声来,“还有我呢!……”
“什么?真的吗?”杉田引幸一脸怀疑。
“信不信由你,只要你允许我参加就行!”
“哈!那太好了,等到鲇野君来了,我们可以分头行动,一夜之间解决掉他们。”元田兼吉兴奋地望着九条友子,后者更是笑看他不止。
“他能来吗?这小子我看不上,倒是希望浅野师兄早日来与我们会合,他的刀法身手我是极信任的。”
“杉田小姐,你们预备什么时候行动?”
北村明将烧好的一大壶茶炊捧上来时问道。
“我想,最多明天夜里,暂且休息一日,等等鲇野太郎也好。”
他们这餐午饭一直吃到傍晚,用茶中间细细筹划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