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NO.12美丽的雨子(1 / 1)
土浦位于水户西南,距离水户不过几十里,它东临一方内陆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内中鱼草繁茂自不必言。且说离湖不远坐落着一处异常华美的建筑,占地不下几十亩,而且正在土浦郊外,还只此一家。
浅野义贞辞过德川齐昭,一阵急鞭快马,午后便抵近这幢别墅,只见门首书“雨别馆”三字,是中国古篆体。正门颇似一阁牌楼,上面叠加两层斗拱飞角,左右又各置侧门,门侧更有回廊相绕,盘往院内。里面小桥流水,樱花烂漫更不待言。
浅野义贞并不知晓,早在他与水户藩大名会面之时,即有德川雨子仆人之一奉烈公眼色飞马驰往土浦,何等事由一并细述与那姑娘。这会她自在静待他的到来了。而当仆人将浅野义贞真的引入她的起居室时,她不由呆住了。此前的一个时辰,她还心内戏言:哪家的毛头小子,竟说认得我,还来向我求援,真是兔子往狐狸口里钻!我还正要这么一个陪练呢……
——此时此刻,浅野义贞望了半下面前这姑娘直盯自己的模样,不禁羞赧起来,立即垂首兀立再不敢动,只待对方问话的份了。谷川师母的妹子倒是美的很啊!他想。确实,德川雨子够美的:她的身材苗条婀娜,通体着一件桃红色长衫,里面的衬领翻向外边,把她那原本尖瘦的下巴反托得越发清瘦不堪,算上细嫩的鼻子,两只迷离忧郁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使得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卖花出身的姑娘,要不是她那从左眉末梢分缝梳往耳廓后束在一起的浓密秀发是那么乌黑亮泽显示出一些贵族的成色,谁也不难认为,她的遭遇是很苦的。
看她的样子,他又想:莫非她真的认识我?不会吧?
“啊,对不起,我使您受惊了。”他笑语,再次垂首。
“没什么,”德川雨子也回过神来,便说:“您真的认得我?”
“啊,不,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面见小姐。”
“那您……?”
“说来话长,我希望小姐容我休息片刻,再慢慢说与您听。”
这样经那个年轻刀手那么羞怯地一说,德川雨子才意识到客人是长途奔赴而来,便回身吩咐下人预备沐浴汤并饭食。
“太感谢了,烦扰您了。”浅野义贞连连道谢。
他确实有些身心疲敝,很希望能沐浴更衣,饱餐一顿。
“您来自哪里?我是说您不像从京都来的?”
在等下面齐备前,德川雨子引他从起居室出来,步向待客室,尽管她对他早有好感,目下仍是不露声色。
“秋田,在出羽藩。”
德川雨子听他这一句,心内已明白一半,就随便扯出一句:
“您饮酒吗?”
“不,我从不饮酒。”
“那正好,我也从不饮酒,所以我这馆上从不备酒。”
饭后,应浅野义贞的要求,德川雨子带他穿过园子,向湖边走去。他们走出花园,往东面走,脚下是碧绿的草坪,不一阵,踏上一条石砌小径,两旁有人工种植的一簇簇鲜嫩的花卉,芬芳扑鼻。步过这段石径,顺势就登上更长的一段木质长廊,两边是栏杆,尽头延伸在湖水中。湖面清波荡漾,远处有一条很普通的渔船。
在这长廊的周围,生长着丛密的树木,墨绿一片,近处还有一大块芦苇滩,景致好的叫人不敢相信。
浅野义贞被迷住了,先自抚了栏杆不由自主步向湖上,至顶端又抚摸一遍宽约丈余的横栏,然后倚了它。
他望着德川雨子,是一种赞叹的神情,为她的这种优越的环境,更为她这种绝无仅有高贵鲜活的命运。于是,甚至不自然地无意识地,有那么一丝殷勤亦包含在了这种赞叹中。德川雨子似乎对此有所察觉,但不以为然,或者说是故意装做不知道,这样的心态多半来源于她这十几年的养尊处优以及与生俱来的神秘气质,可是,这里面或许还包容了她因为习武受训而添加了一些的冷酷。
“浅野君路上走了几日?”她不温不冷地说。
“三日多一点,其实可以更快,不巧身上伤势还没完全愈合,另有沿途风景着实迷人,因而放慢了速度。”
“您单是为寻我来的吗?那又为什么呢?”
“确实,说来唐突,我并不曾见过小姐,更无交情;这次去江户办事之际,受托于师母谷川慧子来认小姐,她是十年前从京都去的秋田,现为我们飞波组继师母;不过平常私下里我们都称她阿姐,前些时日她对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世,原是水户藩德川家的大小姐……”
德川雨子从伊始到结束一直沉默不语。
最后浅野义贞问道:“您知道这一切吗?”
“当然知道,但并不清楚她还活着。”
德川雨子语气异乎寻常地冷淡,这使得那个年轻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刀手一时不知所措,他看着她侧转身的样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德川雨子则遥望湖面,仿佛陷入了一种沉思。
不过,这种尴尬的氛围最终由这个冷峻的姑娘打破了。她说:
“您可以告诉她,我还算不错,并不会成为她们的累赘。”
“啊,您不能这么说,您可不能这么说呀,”浅野义贞一时想起了谷川慧子的好,进而发自内心竭力同情起那个其实远比他们年轻一代不幸的老姐姐来,他说,几乎要喊出来:“您难道一点也不恨德川齐昭先生吗?他可是您的杀父仇人啊?!”
“他更是我的叔父,当然,现如今,还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可这是为什么?您不觉得……”
德川雨子忽然转过身,怒视着浅野义贞。
“您只知其一而已,不用来教训我;您可知道,当时的情景,父亲可以继承全部的家业,而叔父什么也得不到,就是这样,父亲还不断地压迫他,就因为叔父是次男,他就什么也不给他,却诋毁他,兄弟的情分哪里去了呢?”
“可是,那烈公也不该轼杀亲兄啊!”
“哼,我倒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要怪只能怪武家的制度,怪我们日本的社会,这就是竞争。”
浅野义贞听她这么讲,便不再说什么了,确实,这个问题太复杂,凭他那没怎么接受全方位教育的小脑袋一时半会是不能想清楚的。可也是,当初父亲为了维持生计,都忍心把他卖掉,我们又怎好全部责怪德川齐昭先生呢?啊!天照大神,保佑我吧!
他注视着远处的那艘渔船,突然悲天悯人了一些些。
他想,自己正似那叶孤舟。
“在你所熟悉的地方,看见黄昏的荒野飞起云雀,也会引人落泪……”
他在自言自语,德川雨子亦正观望湖水,便以为是对她说的。这句话声音轻微,几乎是温柔的,她禁不住感动了,倚着栏杆不好看他,叹了一回气,只是浅浅地笑着。
“浅野君,您看到过一条兼良先生的著作吗?”
“没有,我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
“他说过,在和男人相处之中,听到告诉我们昨天已逝、今天已暮的傍晚钟声,也要有万事无常之想。”
“啊,说的真好,真好啊……”
“您刚才说的那句也很好呀,真会引人落泪的。”
“唉……过誉了,我是感慨自己从小苦难,不由随口说的。”
“您能继续说一些给我听吗?”
“哦,对不起,我得走了。再次感谢您的接待。”
说话间,浅野义贞抚在栏杆上的一只左手收回扶了刀鞘,转身面对德川雨子深深垂一次头,就走开了。
“您等等,浅野君,您是要去江户吗?”
德川雨子不知为何竟情急了,她忽然地想到第一次窥视他的侧影的所有细节,此刻居然心潮起伏不定,倒不完全是难以抗拒其容颜,说到细处,尽是缘于那一句“看见黄昏的荒野飞起云雀,也会引人落泪”。说到底,这个女孩子何尝不是矛盾重重,世事不清呢?尽管她表面看来未免冷漠残酷了些,然而再神秘莫测的女人亦有自己的苦衷,亦有动情时,这完全不取决于她自己愿不愿意,这是上帝的安排。
“是的,”他回答,慢慢转过身来。
这一刻,倒是浅野义贞冷酷的一面凸现无疑了。
“我想随您一起去。”
德川雨子说着,那颗扎着马尾平根发式的小脑袋便垂了下去。
“什么?”
“我也想去,我们可以同路……”
“这恐怕不方便罢,我身上有伤,您是大名的千金,我无力顾及您的,江户只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城市,现在我对它一无所知。”
“您在那里呆过?您是出生在江户的?可是……”
“您不必问了,总之,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我可以这么告诉您,这倒并非我虚荣,我的祖上是长州藩大名,到德川家纲时期便逐渐衰败,因此,我仅仅是一个没落贵胄,一个可怜的武士。”
说完,浅野义贞扶了刀快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