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NO.11两个女人(1 / 1)
翌日,浅野义贞外带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袍,单刀只马起程了。
夏季的出羽陆奥地区真是美的很,距离秋田最近的岩手山矗立在云端,远方的薄云挂在天际,天空深广幽蓝,远山树木被淡紫色的浓雾覆盖着,空气清新宜人,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路边,偶有一簇两簇开放的野花,还有一些嫩绿的枝条从半空中遮挡在它们上面,那是灌木与荆棘草。
他并不走官道,为了不引人注意,也为了更好地恢复,他只是信马由缰地顺着河流浅滩慢慢过了横手、新庄,向南去。半个月前,他曾风驰电掣赶着夜路过一关、袭古川。啊,此刻,他重整旗鼓向江户与水户进发了,快到山形时,他不由夹了一下马镫。
在山形用午饭时,浅野义贞挑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店,并向店主打听离仙台远吗?店主说就在正东,不足百里。闻听此言,他的心一下子便不平静了,甚至听到了里面的撞动声。仙台!他想,荷田秋琴。这一次去江户后还能见着她吗?万一我被捕了怎么办?那是什么后果?啊!这真可怕!可是转念间他又埋怨开自己,这能算是被飞波组培养了八年的刺客所该有的想法吗?不就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嘛,我如果谨守组训,这并不可怕,我了无牵挂啊。
结账上马时,他仍在反复思量这件事,他不由得恨起自己来。
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他说,一面踢了一下马肚子。这匹纯种汗血良驹也刚吃过午餐,正在劲头上,很快就窜起飞跑开来……不过没走几百米,浅野义贞慢慢使它走步了,或者说是颠步小跑,一则他不想使马饭后猛跑,另则他还在思考,他想去仙台。这个想法又重新缠绕着他,他真的想去。荷田秋琴,他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他顺口又念出“荷田秋美”来。这么一来,他就立即冷静许多了,啊,我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刀手,我怎么能够配得上人家呢?算了吧……
不是我想错过,而是我的心不允许我那么做。他悲叹着。
他的坐骑自己逐渐快起来,它的躯体所过之处,阵阵微风挥动,身后是飞溅的水花与无数圈叠加在一起的波粼。这样,浅野义贞顺着水流很快来到米泽,他不打算经过会津藩的若松城,于是在米泽南面的一个小湖边下马洗脸休息。
这是一片典型的草甸原野,青草绿一条,褐一条,间或生出一小簇野花来,一切都柔柔的,美美的。湖泊的四周是稠密挺拔的松柏树,一些下半部不生枝的长的像一把雨伞,另一些则仿佛是个粗大墨绿的圆锥体蹲在水边、草丛上。松针嫩油油的,其中偶尔几枝泛了黄,就像此刻这位刀手的心境,总体是平稳的,心灵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浮动。
他掬起一捧湖水,那水的颜色介于蓝绿之间,在他的手钵里微微晃动着,里面是一张苍白瘦美甚或有些弱女的脸。
他想,我要连夜赶过郡山,再走黑矶,明天上午就可以进入水户。
在他的记忆中,南边的路会越来越不好走,这是肯定的,顺利的话,他想在水户留一日,总之,三日后能够抵达江户的目黑区,那里有一座隐蔽的教堂。
水户在常陆,它和纪伊、尾张的德川家一起作为“御三藩”,处于特殊地位,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水户藩不仅官位比其他两家亲藩为低,其领地也不过只有那两家的一半,因而在保持御三家之一的体面上有些困难,由于这种关系,从大名德川光国起就发生了家臣团的派系争执。于是,德川光国想了一个办法,编纂德川家族的谱系史,而他发起修史事业的动机,就是出自想要确立名分思想用来作为控制家臣的手段。从结果来说,通过这个修史事业,水户家得以同皇室和公家方面建立了特殊关系,并通过把许多学者集聚到彰考馆,确立了水户家作为德川家族文化中心的地位。
这样,水户家不仅一方面作为御三家之一对于幕府,另一方面由于德川光国以来的尊皇思想对于皇室均处于特殊关系,而且临到幕府末期,藩内下层武士势力日渐强大,同全国各地正在兴起的反幕派运动结合起来了,因此,水户藩就势必被想要取得参与幕政资格的外样强藩和同那个公务合体的动向合流乃至受其牵制的下层武士不平不满之派系推上了反对幕阁派的上层地位。
如今,水户藩大名德川齐昭根据僚臣藤田东湖的建议,从各个方面开始加强自己的实力,他们修内政、整军令、富邦国、颁守备,为了铸造大炮,就没收寺院的铜佛、铜钟,并拆毁了许多寺院。因为藤田东湖和会泽正志认为,游民中最多的是僧尼,而寺院用于佛具、佛像的金属乃是制造军用器械最合适的材料。
因而,当浅野义贞按自己的计划一大早赶到水户时,这里却不是他想像中的繁华景像。他看见,整个水户城不过是由数以千记的白色或黄色楼层麇集于一座大山包上组成的。它们一叠一叠环绕起来,房屋的顶层都是棕色的瓦片,远远望去,真像一堆鸽笼。下面是很宽的灰泥道,由北到南绕了一圈,向南伸展通往土浦;浅野义贞就是通过这样的道路由北绕过从南面上山的。
水户的街道很窄,硬石铺路,不过还算可以,店铺挺多;房子多是木制结构,下面有很好的石头基础,是凡商户,不论卖米卖面,还是卖菜蔬,门面旁都钉着木牌。总而言之,一切都是那么古朴、秀美。
经过打听,浅野义贞牵马来到了位于城市中心偏东的大名官邸,也就是水户藩署。在日本,官家办公起居多在一处,这是上古以来很久的传统。还是同样的石木结构房子,比街市一般房舍略大些,门首亦钉着木牌,上书:水户藩署烈公宅邸。
他想了想,便将坐骑交托给对面一家茶楼的伙计照应,并在这家茶楼饮了半壶茶;然后解下发带,把头发自颈后束在一起,打了个马尾巴,才走上德川家高大的石阶,递上名片。
不一刻,里面传他入见。
浅野义贞便整整衣襟,优雅地迈开步子向里走去。院内花团锦簇,一派鸟语花香的祥和景气使人有如置身植物园一般心静,他更平静,左手按着他的佩刀,月白色的长衫无意间迎合了这里的景致,这使他的刀手身份降减了大半,反倒像一个模特那样表情严峻却又略显微笑地走着。过门厅时,他的武器被要求撤去,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脱去靴子,踏上了德川家的木地板。
他的祖上曾不止一次这样踏上德川武家的地板,而他,浅野义贞,年轻的浅野君才是第一次,却受到德川齐昭的亲自接见。
他们是在一间四壁空空的会客室内开始对话的。
浅野义贞报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想,即使自家曾有外样强藩的名分,这么些年了,早已久远了,谁还会记起,也许现世的人根本就不曾听到过宽永年间长州藩姓浅野。再者,他是以一名京都武士的身份请见的。
德川齐昭已是暮年之人,花白头发,面慈心静,穿着漆黑的绸料和服,端坐在一张长桌后面,他衣服的左胸部有一枚葵纹,是德川家族的家徽。这个人很关心历史,但关心历史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关心政治。他请浅野义贞坐下,那个年轻刀手身后的滑门就由一个仆人轻轻合上了。
“阁下姓浅野?”烈公用手捋了一下胡子。
“是。”
浅野义贞双手压在膝盖上,低了头,心中正想着怎么切入正题。如果他从实道来,后果虽未可知,但有一大半结果是可以猜定的,他可能再出不去这个院子。可是,这德川雨子小姐是大家闺秀,不如此,又怎好相见呢?啊,天照大神,请指赐我一条途径吧!
“那么,阁下可曾知道先主四代将军德川家纲时期的浅野义石,他是当年的长州藩大名。”
这时仆人送茶进来,德川齐昭便请他用茶。
浅野义贞乍闻此言,不啻五雷轰顶,心料完了,正不知如何作答,恰有茶炊上来,赶紧呷了一些;尽管如此,他的面色早已微微一变,而这些都被烈公看在眼里。
“似曾听过,但并不识得。”他说,再喝一口茶。
“哈,不打紧,本公随便问的,因闻阁下与之同姓,一时好奇而已。”
浅野义贞听他又这么一说,不免放下心来,随即拘谨的心绪亦舒散了一点,加之从与德川齐昭对面以来,直觉此公还算和善,似有学者风范,便更加宽慰。于是,他直截了当说起求见目的:
“鄙人系一卑微没落之武士,资财悉尽,先前偶然结识了贵府小姐名雨子的,今落泊至此,特来搅扰。望得一见。”
浅野义贞说过心里不免打鼓,他怕万一根本没有这个什么德川雨子小姐,岂不洋相出尽?然而亦无奈,没有退路的人往往最有路走。
德川齐昭亦正啜饮茶炊,听他如是道来,不由一惊:莫非此人概是职业刀手?他这么想,其理有二。一则早就听说近年来的一部分在地武士已经沦落到资不抵债,专靠打家劫舍为生,也有跟了海盗出海往他国成为浪人的……二则德川雨子虽则名义上是他的女儿,可他并不热爱这个女儿,也算是对逝去的兄长的一种潜在补偿罢,他使这个女孩跟了一个著名的刀客习武。故而他想,人寻人,鬼寻鬼,这年轻人说他认得雨子,必是因玩刀。既然如此,何不探探他刀法如何,以后也好为我所用。
“噢?原来阁下认得雨子,那么她有无伤着你啊?!”
浅野义贞不由一笑,心道:这话从何说起?真如元田兄所言,难道陌生人见面第一句便是“你想杀死我吗?”——那是因为大家都佩刀或佩剑,这老头子突兀来这一句,该不会是这雨子竟也佩刀不成?
“啊,您过虑了,根本没有。”
“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哦,对不起,我不问这些了,我且告诉你,你若想见她,须去土浦,她在那里,刚回来,休养呢。”
“啊,这太好了,可是,我们不过一面之缘,您却给我这么大的面子,这怎么好谢呢?”
“不要紧,你且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