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NO.10另一项任务(1 / 1)
一周后,浅野义贞在夜色中赶往秋田。
在租来的马车上,他想着那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她为什么要来应聘做丫鬟,然后杀一个孩子后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他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解释,如今只等着与元田兼吉见面,一则因为师兄具备应对复杂状况的超常能力,另则他打算报复古川郡。他闭上了眼睛。
浅野义贞的伤势恢复的奇快,当他赶回飞波组时,已是两日后的清早。他匆匆沐浴过去拜见太田正纲时,便感觉完全复原了。
这些日子,太田正纲并没有收到有关杉田引幸等人的任何消息,心里很是紧迫,但他并不打算再加派人手去江户,而且已经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可派,至于谷川慧子,那是他身边的人;他想,江户那边至少要等到浅野义贞回来再说。如果他恢复的好,可以按计划派他去援助他们。
现在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坐下吧。”
“嘿。”
“关于古川的事情我知道了,但我们要放一放,……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可以胜任任何任务。”
“本来早就打算派你去江户,那毕竟是你童年生活的地方,你可能稍微熟悉一点;最近我们新增了一个成员,名叫鲇野太郎,是野边地的,这个镇子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了。你师妹杉田和你师兄元田带他过去了,至今也没有音讯,我希望你尽快去;这次你去一定要想方设法将井伊大老(本名井伊直弼,大老:江户时代,位在老中之上,辅佐将军、总管政务的官职。老中,直属于将军,担当政务的最高官员。)干掉,还有,在整个行动的过程中,你们都必须听从杉田的调遣,在外面,她就代表我……”
“是,组长,可是……”
“什么?”
“我另有一事还没有来得及向您汇报。”
太田正纲端起茶碗,示意浅野义贞也喝些茶炊。后者依样做了,然后娓娓道来,讲的正是仙台藩大名府邸发生的那件离奇命案。中间他并没有提荷田秋琴,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这种想法很古怪,但情有可原,至少是为飞波组的纪律所迫。这就是执行任务中不可动情,必要的话,必须使自己变成中性人,也就是说,入了刀手这一行当,婚恋方面的自由就被剥夺殆尽了。
他这么想着时,突然有一些悲伤,这种情感很复杂,就像他已经预感到荷田秋琴会腐蚀他的信仰、他的志向、他的复兴庭室的愿望似的,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那个姑娘多美啊,知识渊博,从国外回来,还具有贵族血统。她救了他,这是最重要的,如果她没有救他,他们只是偶然邂逅,那么她即使爱上他,他也是不会搭理的,在这一点上,他很坚强;可是令他欣喜又惧怕的是,他感觉到她已经爱上自己了,这是我的初恋吗?他想。
这时,他忽然想起母亲,他那可爱美丽而又不幸的母亲,尽管他得到的母爱微乎其微,甚至不及这几年谷川慧子给予他的关爱多,然而那毕竟是天然的爱恋,就像太阳每天都要温暖地球一样;而与其他人的一切感情,不过是两片随风飘舞的樱花的相撞。
他还记得母亲的甜美微笑,他可能也对她那样微笑过,是在她的怀抱里。啊,天照大神,可惜这样的微笑,这样的阳光太少了,在他的记忆中,更多的是父亲的冷脸与天际的乌云,这使他忧郁,时常闷闷不乐。如今,除了这样机械地生活外,主要是有一个心心念念的计划促使他坚定起来,这种生活的机械是客观的麻木,就像蚂蚁的运作,他没有必要计较,可以说,在没有认识荷田秋琴之前,惟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自己的信念——他想成功。他的武艺一点都不比组里的其他人差,甚至更刻苦,他也不孤芳自赏,更不自怜,他曾想遁入空门,那是在人生观没有形成之前的一种急切逃避追捕的状态,他的心不属于那个地方,他想,即便当初他落饰(日语:出家)了,但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那么,你怎么想?”太田正纲沉思了片刻后说。
“我想如果元田师兄在的话,可以一起去,总之,我想复仇。”
“你要那么做,可以,但你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你要顾全大局,从实际出发,我们不是开过会吗?现在是酝酿阶段,大阪那边的商户仍有意志动摇者,说明时机还不成熟,一切都不能公开化,你想,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请回答我!”
“恢复天皇的权威,改变现存的制度。”
浅野义贞有些不安,他尽管有自负的一面,可他仍旧怕被批评,他怕一切微小的因素影响自己的前程。
“很好,那么你必须明天去江户,一早就动身。”
太田正纲微笑了一下,仿佛有意缓解这个小伙子的蒙羞心态。“当然,你所说的事我会另外差人办的,只是稍晚一点。”
“谢谢组长关照。”
“至于仙台的命案,你不必插手了,这么说吧,伊达政致其实就是我们的人,不然你不会受到那样的礼遇的,他都做了安排,外藩的人并不知道你曾去过他的府上。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他的儿子惨死了吧?”
浅野义贞点头。平静下来。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证明他的身份暴露了,幸亏你及时赶回来,与他有联系的人不会不被注意的。”
与他有联系的人不会不被注意的?浅野义贞立刻想到了荷田秋琴,这使他的心微微一震,不过他即刻将这样的想法克制了。
“当然,一下子不会怎么样,也许只是他们幕府派系斗争的表面化,但愿如此。”
他们来到外面,仲夏的阳光柔和而燎热地照耀着整个园子。
浅野义贞向太田正纲告辞。后者安顿了他一些面见北村明的细节。
“多做一些准备,你的伤势让我担心。”
“谢谢组长,明天早上我不来辞行了。”
说过这些话,浅野义贞走出了园子。他没有回自己的阁楼,而是不由自主缓步走入练功的花园。
这园子紧贴着他们居住的庭院,呈狭长形,与太田正纲独居的园子不同,这里入口处长着十几棵参天古树,周遭也是树影密布,中央地带才是灌木与草坪,靠近东面有两座相映成趣的砖塔,一高一矮,属中国宋代建式,都是六棱,高的七层,矮的只有三层。
园子北缘还有一个水塘,被茂密的青草遮掩着,几乎看不到,草丛中央生长着一些淡粉色的花朵,时常引的几只野鹤前来游戏。
浅野义贞想散一次长步,他顺着西边幽深的草径走下去。尽管树丛很密实,他还是闻得着海风的味道,这种味道带有一点腥咸的气息,这使他想起在古川的那次失败,他流了很多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躲避掉追杀的,最后他昏迷了,倒在树林深处的一片草丛中。是她救了他,她,荷田秋琴,长州藩大名的女儿;他问起过她的父亲,还问及长州藩的情况。那是缘于他怀念先辈的辉煌,但是他没有说,可他内心多么渴望再回到那可爱的家乡啊,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纯洁的憧憬。或者说,他根本不好意思提起,他为此,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耻辱。进而会产生腼腆,这一点他还没有意识到。
长州藩目前仍然通过长崎港与荷兰人、支那人保持贸易关系。他还听荷田秋琴说,一些知识分子,通过荷兰人的介绍,学习起西方的科学技术,了解了世界的政治格局,已经开始研究西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思想。他们愿望并提出模仿荷兰制度在日本实现社会改革的主张。他听到的这些,他都不懂,但他看的出当荷田秋琴提到她父亲荷田秋美时的崇敬神情。她说,以她父亲牵头,包括西南各藩,如萨摩、土佐、肥前等藩都实行了藩政改革。而长州藩主要控制代销商业,总之,他们急切要求“维新”,要求更大的贸易通关。可是如今的日本,由于幕府的软弱,自从开港以来,丧失了一系列的国家权利,造成这一切的直接祸首就是井伊直弼。他是幕府保守派的首领,在喧嚣一时的社会舆论中坚决签署了“开国条约”,同时立纪州家族的庆福(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为幕府将军继嗣,压制了拥立一桥庆喜(德川庆喜)的公武合体的幕政改革派——萨摩藩岛津齐彬、越前藩松平庆永、水户藩德川齐昭、土佐藩野中兼山等。
浅野义贞已经踱到水塘了,他采下一枝浅粉色的兰花,闻了闻,开始沿着东面踱回去。
不久他走到了浮屠塔前,这时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她是从相挨着浮屠塔的那座三层小塔里出来的,在飞波组,它相当于他们的神社。有人经常来这里朝觐、祈祷。
这是一个皮肤灰白的中年妇女,身着一件灰色和服,两只小脚趿着木屐,脚尖向里弯曲着,属于最幽雅的贵族姿势。她的脸很有棱角,下颏尖尖,两道眉很细,但眼睛不大,几乎是立的,这使得她的头颅看起来仿佛一颗土豆,可是由于她那漆黑的云鬓,谁也不能不承认,整体上瞧去这里面包含着惊人的美貌。这就是日本女人,她就是谷川慧子。
“浅野君,”她说,轻轻躬了一下身。
浅野义贞仍在低头走路,并未注意她。
“你明天要走吗?”谷川慧子大声说。
“啊?是的。”
他停在便道上,这才回过神来。他的一双浅灰色的软鞋踏着了一颗天芥菜,后面沿着灌木丛还生长着许多鲜花,有野花,有名贵的花,还有大量的玫瑰、石竹、木犀草、矢车菊什么的,以及许多别的花,一些金色的蜜蜂在周围的空中轻声飞舞着,使空气充满一种甜甜的味道。
“师母。”他说。
“你的伤怎么样了?听说你受了重伤?”
“啊,不碍事,几乎好透了。”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
“大概是因为在古川流了太多的血,我记着呢。”
浅野义贞走过去挽了谷川慧子的胳膊,并把那枝兰花塞在她手里。
“你知道吗?你们的大师兄死在狱中了!”
他们向回走着,午后的太阳渐渐强烈起来,然而这个消息使浅野义贞的心凉到了冰点。那是在说梅田云浜,他们的师兄,安政五年(去年)九月往江户营救吉田松阴等人,不幸被捕。
“晚了,都晚了,我是预备去救他的。可是元田他们还没有到吗?”
“他们到了又能怎样?组长给杉田的任务是刺死水野忠邦、安藤信正等等这些政客,况且我们并不清楚梅田到底被关在哪里……”
“难道不在江户吗?”
“当然,在江户,然而江户之大可抵百个秋田,划有十几个区,我们又是地下组织,真的无能为力啊!”
“我不信,不过也没有办法,现在只剩遗憾了。”
“前些日子我们的人从京都辗转得到消息,他们对他施行了非人的虐待。”
“可是,组长经常提起的大阪那边就没有一点门路吗?”
“如今不论京都还是江户,幕府为了维持威信,已经实施出非常强硬的压制政策,他们在进行崩溃前夕回光返照式的独裁,企图重振幕府的威势。所以,我们不能为了救一人而暴露更多的人。早些年,在水野忠邦的主持下,他们把江户、大阪周围十日里方圆的大名、上级武士领地划归幕府直辖,减免这些人对幕府的欠债,此外还解散了一批享有特权的商业帮会,转而向商人与町人征收更多重税。这一切,都不仅仅是我们一个飞波组所能干预了的,说开了,我们只是一种辅助工具,我们受控于大阪,而大阪很有可能与鹿儿岛达成了某种协议。你明白吗?”
“几乎全部。谢谢您的教导。”
“你在古川的事,我抽身会去处理的。这次你要安心去江户协助你师妹杉田引幸,但是……”
谷川慧子望望左右,示意浅野义贞坐下来,因为他俩正走到一条绿色长凳前。
“您要说……有其他事可以尽管吩咐,我会尽力的。”
“唉……说来话长,我早年出生于水户藩,本姓德川,父亲是亲藩大名,后来家族内部争势,我的叔父谋杀了父亲,母亲和我被迫迁往京都,后来就在一家艺妓馆结识了善本窘物,是他引我入道的,那些年的生活很苦,尤其精神上,可是我挺过来了。并且幸运地来到秋田,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是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思念母亲,不过去年她也死了,那么使我不能安心的只剩妹妹了。……”
“您还有妹妹?”
“是的,我离开她时,她只有一岁多,那时我和母亲顾不了她了,没有法子……她留在了常陆,至今生死未卜,我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说。希望你此次江户之行中先往水户打探一下她的下落,她叫德川雨子。拜托啦。”
听到这里,浅野义贞起身叩倒在地。
“师母,言重了,浅野一定尽竭全力寻到雨子小姐。”
“好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