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O.4黑色马车在路上（1 / 1）
昨晚九条友子被太田正纲派来的仆人安排在一间特别华美雅致的居室里。整个上午包括午饭的时间她和元田兼吉在街里度过的，逛到一处宗庙时，她还悄悄许了一个愿。下午他们回到组里后，便去正式拜访杉田引幸，期间，元田兼吉又被太田正纲叫去一次。九条友子问起元田兼吉的房间经常有仆人为他收拾吗，杉田引幸回说没有，都是他自己收掇的，因为他已养成一种习惯，别人不可以轻易动他的东西。
“我们都是孤儿，各人都有伤心的记忆，不过浅野师兄与元田师兄不同。”当元田兼吉驾着那辆黑色马车，两个姑娘坐在车厢里时，杉田引幸对九条友子慢慢说起。
而九条友子对于整个飞波组出乎寻常的好奇，在她认识元田兼吉之前，从来不曾听说这样的组织。尤其当她在野边地的马车里亲眼目睹了那个如今令她心仪不已的男人的凌厉手法后。
她欺骗了他，她是会武功的，懂事起她就在父亲的老家新潟受教于一位高人，学的亦是剑术。可是她那日明明瞧见元田兼吉的长剑并无剑尖，却是凹回去的，像一弯新月的弧度，所以在鲇野太郎将要结果护送她的镖首的性命之际，他的长剑竟然顺着那个野边地野蛮人的刀锋直滑而下，漫过长刃，疾铲刀柄的手指，而他可能也明白这样必然逼使对方撒手抛刀，然后便是顺理成章地促使长剑卡在对手的脖子下，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把他杀了，看那长剑，整个剑尖似乎已然没入野边地男人的喉腔，直到当元田兼吉收剑回鞘的一瞬间，她才看清此剑并无剑尖，剑上更无血迹。
九条友子没有说自己懂武功，便是意欲元田兼吉对她毫无戒备，她就可以稍为从容地了解他，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还没到了需要人保护的地步，那六个保镖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父亲的意图可能以防不测；其实他们联手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这次只不过是因她要回童年时的故地省亲，父亲硬要派了他们跟着她的。他们一行七人，正是从天森出发的，在此之前，她已独自游逛了大半个奥州藩。但是她不明白那个镖首为什么要对元田兼吉说“有要事在身”，还借去了马匹？不过说到底，现在她对这些根本不关心了，如今她倒宁愿自己真的不懂武功，那样兴许元田兼吉可以保护她一辈子，然而最重要的是她此刻就沉浸在这种保护里呢，而那个男人还蒙在鼓里。
她已变得天真，而她真也是这样的性情，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从不让她问津他的一切事务，请人教她武功，也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她除了会武功，与一般人家的小姐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江户贵族小姐还要幸福，她有贵族的姓氏，物质上又是从在地武士转往大阪做生意暴富起来的善本窘物的女儿；无论从哪种角度凝望她，这个美丽的小姐真可算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儿了。
杉田引幸这样望着她的侧影，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俩的身材差不了多少，坐在一起，很像一对姐妹。只是那个女刀手一直都是接近男人的装扮，不用半些头饰，不施半点粉黛，但她与九条友子一样透出恬静素淡的美，不过杉田引幸的神情总是像从小接受过神学教育的修女那样冷漠而又深不可测。
元田兼吉静默专注地在外面驾车，尽管他从来没有驾过马车，可是因为他是男人，便在野边地的情急之中尝试做了，而当时的情形他也必定得那么做，令他奇怪的是，他在驾起马车去往青森的路上，简直就是驾轻就熟，仿佛他早已是个车夫一般。其实他还不懂，男人与女人不同，男人对于什么类型的车子见着了就敢于驾驭的，而且很快就能适应；女人则不行，她们在看着带轮子的，先就自怯了，概是她们自知自己的生理结构不如男人，或者说，她们总以为做那些事必定需要力气，而不是胆魄与自信。
这辆精致的黑色马车到达的第一站叫做本庄，亦是一个小渔镇。他们是在沿着海滩向南行进。
在这里，杉田引幸要求打尖，他们提前在一家酒馆门前停下，预备吃午饭。
“师兄，我记得组长说在这里有一些布匹要买，你先陪九条小姐呆着，我出去看看，午饭我们要丰富一些，慢慢用。”
杉田引幸让元田兼吉陪九条友子叫饭，她则背着一个小包裹转过街角隐没在人流中……
她在僻静处拿出一片红色木牌，上面竖立写着：
本庄府右街十四芥川信秀
杉田引幸并不向别人打听，她先辨认了附近的门牌，然后向南走上一条宽阔的正街，步行了一阵，发现右面的一个街角上书写着五个字，是在一块榆木板上：本庄府右街。她把斗笠压了一下，沿着这条街往西慢慢步去。当她看见所要找的那一户门牌时，便上去重重地叩着栅门。立刻就有一位老者从过厅走出来，他年有七旬，佝背长须，穿着质料极好的和服。
“年轻人，你找谁啊？”
“这里是芥川信秀府上吗？”杉田引幸躬身施礼。
“敝人正是。请问阁下找我做何打算？我可是正要出去呢！”
芥川信秀步下阁楼的台阶，他是从过厅里出来的，想必上面该是他的书房。杉田引幸见他有些傲慢，亦不在意，只轻轻说出五个字：“我来自秋田。”
“啊？你是？”那老人立即呆了。
“我可以进去与您详谈吗？”
杉田引幸也不待他上前开门，飘然落下；这边芥川信秀自是不敢怠慢，立刻引她上楼，然后差人到栅门外守候。
“黄金一百两，白银一万两，三日后送往大阪。”杉田引幸坐定后轻声道，“这是借据，您现在可以签字。”
芥川信秀从她手里接过一部丝绸包贴的册子，翻开来在第十四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姓。他记得这已是十年里的第十次了。他先前在江户德川门下，自从被贬到这微小的本庄后反而因祸得福，在这里为官一方，收刮了不少民财，但是每年必得向南面的大阪交出收入的一半，这令他异常恼火，可是也没有办法；起先他还对江户抱有幻想，希望有朝一日凭着厚重的贡额使他重回那繁华胜地。到了这一年的正月，他开始绝望起来，公事也愈加马虎应付了，因为他听说他所施贿的德川家定不堪渔色之重负，伤身致死。期间，他也曾试图不再缴纳这种高额的保护费，可是当他不断听说鹿角、花卷、横手等地有钱人被暗杀的消息时，也就不敢再这么考虑了。他毕竟年事已高，不想再有什么闪失了，然而他对整个江户政权的信心并没有半些减损，尤其近来当他闻听九州岛南部十一藩的大名（日语：地方长官）可能要联盟独立后，真是心如刀绞；尽管他只是一个中等贵族，但他是真正忠于德川幕府（重要注释：幕府，出自汉语，意为将军出征时的营幕。日本原指近卫大将的住处和他本人，后源赖朝被任为右近卫大将，称其镰仓的住处为幕府。由此又转为称呼以武将资格所成立的政权或政厅为幕府。历有：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德川幕府。）的老贵族之一，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这样的分裂。
“黄金一百两，白银一万两，”他自言自语，“我不能……”
“您说什么？”杉田引幸笑起来。
她已经观察他很久了，他却迟迟不肯签字。这时，芥川信秀忽然发觉坐在他对面的只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由一下子振作起来，他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会给整个江户造成巨大的危害，不能，绝不能再做幕府的叛徒，即使我的灵魂不是那样想的，可是我的行为非常可耻。
“你请回吧，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往大阪了。”他说。
芥川信秀的话音还在嗓子里，只见他的身体微微一震，嘴巴就不动了，杉田引幸将“蓝粉飘”收入荷袋，很快地站起来……她平静地走下楼时，被她杀死的那个老人的鲜血才汩汩地从嘴里涌出来，然后倒在蒲团上。她击碎了他的心室。
杉田引幸回到酒馆时，先没有急着用饭，她从车厢后面取出一个笼子，放飞了一只黑鸽子，那只鸽子全身羽毛乌黑油亮，腿上什么也没绑。
然后，她才回到桌子前。那时，一桌丰盛的海鲜刚好上全，三个年轻人就相互笑看一下，不再出声，慢慢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