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O.3秋田(1 / 1)
秋田在本州岛西岸,地理的因素,这个城市的庙宇很多,几乎成了佛教重地。最初的来自中国的僧侣迷失航向后便漂流到秋田,他们认为这是佛祖的启示,就不再执意去京都等大城市。其实,从佛学的角度考虑,这倒有助于他们修身养性,一开始秋田是这样的,但是经过几百年的变迁,便不仅仅如此了。
早在德川家康鼎盛时代,秋田就聚集了部分来自江户的没落武士,包括极个别贵族,他们形成一个组织;为了谋生,这个组织受控于一个更为庞大的组织。如今,这里的组织的头目叫做太田正纲,一个精干的中年男人,他是组长,这个组织叫做飞波组。八年前,他在一个月里,先后收留了三个孤儿,两男一女,其中一个名叫元田兼吉。那时这个孩子十几岁的样子,却给人一种满目沧桑的感觉,因为他已经流浪了两年。据他自己讲,在他十一岁时,他被一个非常忠于他们家族的老管家带出来;那时,在他的出生地宫古,也就是他们家乡的海边,经常发生劫掠,海盗陆盗成群结队,老百姓长久不得安生。后来那个老管家把他带到盛冈,靠为有钱的名主做短工暂时安顿下来。
元田兼吉是元田家族的第四子,他的父亲很早便逝去了,表面上,他们全家凭借任劳任怨的母亲和几个哥哥支撑着,除了捕鱼,主要做倒粮食的生意,俗称町人。但是很不幸,海盗在一次夜间登陆偷袭中杀死了他的全部家人,他在二哥的掩护下由老管家背负飞奔远避;至此,他那还算享乐的童年时代结束了,尽管在他幼小的灵魂里,并不赞成町人的活法。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父亲在世时,已经靠放高利贷包括长年累月的精打细算为他们置下了丰厚的财产,只是表面还算过的去,不如仙台町人那样骄奢淫逸,终日落迹游里(日语:妓院)。然而,他们家还是没能逃过海盗的踩盘谋算。
那时,海上的一轮红日已经完全跃出水面,四周草树中各种虫鸟的啁啾声响成一片,向更远的地方看,甚至可以发现那批海盗远去的木艇形成在天际的黑点;他们一定是向一个岛屿划去了。幼小的元田兼吉心中憋着一口气,回头望望宫古的方向,这么想着,随老管家逃生了……
过了一年,那个老管家死去了,元田兼吉只好流浪,沿街乞讨,辗转来到秋田,时来运转,就被太田正纲收留了。
他来到飞波组时是十三岁,经过八年的训练,如今二十一岁的元田兼吉正式出道了,是一流的刀手;与他同龄的是浅野义贞,亦是一流刀手,而且异乎寻常冷血,他来自江户,是中央没落贵胄,具有江户儿的一切秉性,骄傲自负,内向孱弱,有时还腼腆的不像男人。他较元田兼吉小一点。小他们一岁的师妹叫做杉田引幸;她来自仙台,町人出身,就在宫古发生劫难的次年,仙台的杉田家族亦遭同样运命,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混乱之后被人贩拐到秋田卖入游里,一次偶然的机缘被太田正纲看中,赎出来收入飞波组。
九条友子乘坐的马车是凌晨天色微亮时到达秋田的,中间他们只在能代歇息了一个时辰,给马添料。路上,九条友子终于听到那个年轻人的自我介绍,他只说名叫元田兼吉,在一个武术会社。他告诉她,他们要在秋田至少停留一日。
清早的秋田很寂静,马车从北城进入时,只听到六声寺庙铜钟发出的嗡声。然后他们绕过主街向东驶去,不多时,在向南拐过一个弯后,就停在了“飞波组”门阶下。
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建筑,颇有大阪城楼的气势,后面是一个大庭院,庭院后面还有一处风景别致的花园;庭院周围筑有很多漂亮的木房子,上面有阁楼,木墙除却推拉门,还有隔板,冬暖夏凉。元田兼吉将马车交给看门人后就引领九条友子走入这座层峦叠嶂的庭院。
他的居室在东面,他喜欢这个方向,每天可以从阁楼上看到红日初升,遥望宫古。他的隔壁就是杉田引幸,此刻这位女侠正在花园深处练功。靠南一点,有一处外观装饰较为华美的阁楼,就是浅野义贞的居室,他的房子是继承一个过世不久杀绩累累的师叔的,这座阁楼通体漆为金黄色,里面的陈设九条友子还没法看到。因为听元田兼吉说,他们是一同出发的,他去了横手,现在大概转到一关了,如果任务执行的顺利,三日后他可返回秋田。
元田兼吉将九条友子安顿下来,就去拜见太田正纲。他去了一座石木楼,往返回旋,走了少半个时辰,才于地下的一间密室里看到正在跪坐诵佛的组长。这个人其实已经年近五旬,但是由于一贯的练功习武、修身养性,以至从面貌体态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岁的样子。他穿着一套黑色和服,头顶结一个发髻,面容平静,双眼紧闭。
“早安,组长,元田回来了。”元田兼吉恭立颔首。
“好,”太田正纲放下念珠,慢慢睁开眼睛,他凝视着这个刚出道首次执行重要任务的年轻刀手,他的目光深邃恒远。
“组长,我带了一个人来。”
“我知道了,你请坐吧。”
元田兼吉轻轻跪下,坐在太田正纲对面的白色蒲团上。
“组长,野边地的鲇野信雄已经完全归附于我们。”他小声说。
“请不要用‘归附’这个词,元田,你可能只是迫使他那么做了,对于我们的整个计划,你还不够了解,但你必须明白,我们的组织不单遍及本州、九州、四国,现在,已经预备向北海道那边发展。”
“组长,前夜我与鲇野信雄密谈了三个时辰,我是深省‘飞波组’之全义的,而且我有预感,我们所要进行的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事业,这一点,鲇野信雄完全明白。”
“你都对他说什么了?”太田正纲把头颅伸向前一点,不看前后左右,挥了挥手,一些仆人便立即退下了。
当元田兼吉彻彻底底目不斜视地对望着太田正纲的双眼将所有经过叙说完毕后,早茶才送上来。往常不是这样的,太田正纲必在六时半饮茶,现在七时了,他是在听一个重要的汇报。
“很好。”他说,“你下去休息,明日你继续送那位小姐。”
元田兼吉起身告退。
“等一下,元田,你回去后叫杉田过来。”
“嘿。”
杉田引幸尽管出身町人阶层,但出落的与那个阶层的普通女子大相径庭。她高挑身材,苗条冷美,头发也似鲇野太郎一样扎成大马尾,额面偏分闲散了一些,往下就是一张瓜子脸,细眉大眼,还有淡蓝色的眼球;她与她的两个师兄不同,从小沉默寡言,情性深远幽静。惟一的缺陷是跛着一只脚。
如今,她是一个大姑娘了,周身紧裹着黑色棉布罩衣,外套一件米白色敞领长衫,细窄的袖口上露出纤纤十指,其中五指紧握一把圆柱锥体利刃。这种武器长仅尺余,柄把便占去七寸,呈粉色螺旋;前部有一寸是圆锥,无比锋利,后部两寸是尾椎,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这块宝石靠前一点还有一小块蓝宝石,缀在螺旋形柄把末尾的凹槽里,是一个机关。
这种武器唤作“蓝粉飘”,它看上去很短,一旦开战,却会幻化出无可比拟的长度,随着圆锥体的急速旋转,一条仿似海带一样的蓝色气片飞展出来,上面有一些粉色的小泡沫,是毒液。当此时刻,杉田引幸只消轻挥玉手,那条蓝色气片就会削头如削发,武功高超一点的倘能躲过第一式,但如若伤肤现彩,一个时辰后亦必毒发身亡。
元田兼吉回到自己的阁楼后,发现杉田引幸也在这里,她正陪九条友子闲聊,她们都刚刚洗过澡。桌子上摆了一些仆人送来的拼盘。
“您的师弟很英俊。”九条友子故意戏谑。
“怎么?您没看出来,她是女的!”
当元田兼吉这么说时,杉田引幸在一边笑了,深情地望着并不在看她的师兄。
“杉田小姐已经给我说了,还说您有洁癖。”
“呵呵……这是哪里话……”
“本州话啊,元田君似乎很羞赧呢。”
“没有。九条小姐,你等我一刻,洗完澡我陪你逛逛秋田。”元田兼吉说着开始褪掉他的装备衣饰,并转而对杉田引幸说道,“师妹,组长让你去一趟他那里。”然后他就从衣橱取出一套和服拿着下楼去了。
在他的盥洗室里,有一大桶换好的凉水正等着他。
元田兼吉离开密室不久,就有人来对太田正纲说,那辆马车全部仔细检查过了,在车厢里侧的门壁上发现一枚纹章样的标记,是把竖立的梳子,像一个拉丁字母“F”。
听到这里,太田正纲的胡子抖了一抖。
这时杉田引幸求见,太田正纲便转上阁楼里的一间大厅。他坐定了,然后从贴身仆人手里接过一个红木黑锁的匣子放在几桌上。
“杉田,你今年多大了?”
“回组长,二十岁。”
杉田引幸回答时看着太田正纲的手势,然后轻轻跪下去。
“其实,按理说,明年这个季节你才能出道,可是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虽是女孩子,但你性格沉静,不多言语,平日练功非常刻苦,可见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太田正纲的手按在红木匣子上,“这次我们的行动即使不是存亡绝续,也是这种状况的前奏,你都看到了,元田刚回来,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浅野从一关飞鸽传书过来,他已经解决了两项重要文本的签定,目前正打算前往古川解决另一些事务。我现在必须打破常规了,尽管这样做冒着很大的风险,然而要想成功,做什么事不得冒险呢?况且以我的判断,怎么就不能肯定提前重用你会取得巨大进展呢?杉田……”
太田正纲示意她凑前一点,杉田引幸看见一直按在组长手掌下的匣子现在打开了,这是一只长四寸宽二寸镶了丝绢的檀木匣子,散发着一种很怪异的香气。匣子里面均分为两区,每区用三片隔板分成四个细窄的条间,左区插着四片黑木,右区插着四片红木。
“杉田,你听着,这是八片名单,黑为必杀,红为缓杀,也就是说视情况而定……”
“组长,视什么情况而定?”
“明日清早,你与元田搭坐那辆马车出发,直抵江户,在本庄、酒田、鹤冈、村上四郡,每过一地,你要将一片红色木牌交给他,并告诉他怎么做,记住,必要时你也出面,谈判时尽量忍耐,因为那些人的心理防线往往到最后一刻才能崩溃,他们中的顽固分子对江户政权仍抱有幻想,这一点你必须记着。还有……”
太田正纲脸色苍白,时值上午,暖阳和煦,他却好像坐在冰窖里讲话一样;那些柔和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反射回去,折向杉田引幸嫩白的脸靥,显示出后者的一种神圣而悲哀的美丽。
“这些黑色木牌,是你们抵达江户后必须完成的任务,等浅野回到秋田,我即命他立刻前去协助你们;在江户,你们只有一个落脚点,是城市西南十里目黑区的一处教堂,神甫是一个年轻人,名叫北村明,他打开门后总是用右手外翻横捂着脸,记着,你们依他那样迅速反应。”停了一下,太田正纲又自橱中取出一枚穿了细绳的木梳子,交给杉田引幸;“这是我们飞波组的标志,明日你正式出道,系上它罢。”
那个冷美的姑娘恭敬地接过信物,挂在脖领上。
等她回到自己的居室,夜里,将那枚香木制作的小梳子仔细欣赏一番后,重新挂好在脖子上,然后裹紧内衣,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