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O.2野边地（1 / 1）
野边地在本州岛北部，属于后奥州藩，与北海道岛的箱馆（今函馆，作者注，下同）一水之隔。此地盛产鲇鱼，经过勤劳的北部渔民几代人的努力，已经形成一个独具海滨风情的小镇。镇上有一户姓鲇野的人家，很早就在这里落脚，男主人世代单传，似乎稍显男丁不旺之势，尽管如此，由于他们的勤奋以及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的自我奋争，使得鲇野家族的渔业生意不断壮大起来，然而目前的男主人鲇野信雄面对这份家业却开始忧心忡忡，这倒不单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鲇野太郎，最令他苦恼致怒的是这个少年从懂事起就开始“不务正业”，换句话说，经过许多次对于鲇野家族异常重大的事件，鲇野信雄越来越认为他的这个儿子不可能再继承祖上的渔业了；这个孩子从十三岁起便自发地热衷武道，起先无人指教时，他每天早早起来沿着沙滩飞跑疾走，然后在一处隐秘的悬崖断壁间依照不知从哪得来的一本《玄空十八手》刻苦练习。
这一年鲇野太郎已经二十一岁，在成长的期间，他除却练熟了《玄空十八手》，还得到一位名士的指点，精习了刀术，那是他父亲迫不得已为他请来的。这个老者教授他的是正统的日本刀法，双手执刀，挥劈砍削剁刺以及反插。而他如今尤喜刀术，当他真正出徒后，便用去自己的一部分私有积蓄，使人自江户捎回一把绝佳的*，然后置备了一副行头，便像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将自己装扮出来了。
鲇野太郎穿着亚麻短袖罩衣，和服式，还有一条宽松的裤子，一副木屐。他全身的皮肤都是棕色的，闪耀着健康强壮的光芒，肌肉异常发达，腰中系着红色的板带，两只手臂从手腕到肘关节也都缠着这样的带子。
他通常右手握紧竹篾编制的刀把，斜扛着那把刀，面容冷峻地走过镇里的每一条街道。说到他的容貌，确乎有几分英气，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发射出幽**人的光色，眉毛浓重而斜立，鼻子稍小，下颌棱角分明，只可惜他为了效仿武士，总将一头致密的黑发在颈顶束死，额面垂一部分出来，剩下的倒向后面，像一根马尾那样打扫着他的脊背。
整个六月的早晨，野边地都阴雨绵绵，从不远的山冈看过去，像一幅画。
一辆马车昨晚就来到这里，在一家客栈住下；车中是一个秀美的姑娘，有六个保镖护着，他们是乘四轮马车来的。那马车是黑色的，四匹一等一的汗血良驹驮着，车上有上好的中国丝绸制作的窗帘，坐这马车的小姐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袭蓝色丝衣，里面是白色的长衬衣，裹了花边；她还戴着斗篷。领头的一个保镖表情凝重，面色深沉，身穿黑色长袍；其他五个亦是一身黑衣。他们来野边地做什么，镇上的人并不清楚，即便客栈老板怀着敬意打听了一番，也只得到一个结果：“我们陪我家小姐来看风景。”那个打头的保镖这么说。
这样，客栈老板就只能认为这辆马车来自京都，是贵族的，而让他们觉得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或许真就是路过此地而已。
他们只住了一夜，清早就预备启程去青森，当那辆马车快驶出镇子时，突然停下了。因为路的中央立着一个人，他手执长刀，斜扛肩上，怒目而视。他就是野边地最有钱渔户的惟一儿子鲇野太郎，镇上的人都称他为鲇野少爷。这些年，由于他一贯地崇尚武士道，加上鲇野家族的庞大基业，甚至他的几个姐妹的娇宠，促使这位少爷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其实已经到了横行乡里的地步，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他不像他父亲那样以经济交际的头脑办事，却崇尚一意孤行，简直是近于恣意妄为。当然，他的武功确实了得。
这个早晨，他练功回来，远远瞧见一辆四轮飞物，便打定注意立于路中看个究竟，这时他见这辆车子停下不动，又无人答话，就开口嚷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切都是静默的。
鲇野太郎不由懊恼，趋步上前，然后围着马车绕了一圈。这辆车很大，但只有一个单间，在中间，前后是铁艺制造的两排座位，现在各坐了三名黑衣人，戴着斗笠。当鲇野太郎发现那些蓝色丝绸时，就伸手去摸，触到的却是玻璃，这样他又想打开门。此时，一个保镖飘刀便刺，照着的正是他那只伸向车门的手，左手，可是只见什么东西一弹，那保镖的刀便飘飞了去，其余五人不由大惊，因为从鲇野太郎的刀鞘上他们看到了刀鞘主人的功力。
这时，领头的纵身跃起，直取鲇野太郎之面门，后者的长刀并不出鞘，只用左手以一记“玄空九手”就将攻势化解开去；这样，那六个保镖终于认识到他的真正厉害，不得不以“前一中二后三”的模式摆开点阵，轮番攻击他。在他们以为，他不是野边地的，因为这里没有武士阶层，现在他们一边撕杀，一边不得不考虑着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昨天夜里他们蒙面潜入野边地富户鲇野家宅后，并未遇到任何抵抗，而现在的状况说明，他们那时并不是真的在暗处了。
鲇野太郎面对势如潮水的攻击，起先仍不出刀，就以“玄空十八手”应对，但是十几个回合后，他终于认为该到了师傅教诲的那种迫不得已才出刀的情形了，于是拇指轻轻一点，刀鞘便飞插在路边的硬地上；同时，他垂直腾离地面十余尺，开始运用他那套纯熟的刀法。
鲇野太郎的刀法很怪异，它并不以灵巧见长，反而由于他本身的膂力，使得原来的清爽刀法更显生猛；尽管他平常单手执刀，扛在肩上，然而当他像现在这样真正运用他的长刀时，却是双手紧握刀柄，不间断地风卷残云，将那六个保镖的刀阵攻退八十步，更为可怕的是，他的攻击并不停止，即使对方有六个人，也还是没有一个可以缓歇一下。
半个时辰后，那六位起初全力抵抗还能保持均势的刀手现在疲态渐露，不一刻，就有两个接连毙倒；接着又有一个死去，然后又是两个，转眼只剩下最后的打头的那一位了。
眼瞧那个镖头亦将死去，就在这时，从镇里有一匹快马疾驰而过，鞍座上一男子迎风飞起，只是一个闪电，他的长剑业已搁在鲇野太郎的喉结上。后者一下愣住了，惊异地望着半路杀出的这个年轻人——他看上去与他同龄——铅灰色的长发别在耳廓后面，前面的部分散挂在额头的一条印花发带上，面容非常英俊，隐隐透出一份清秀；他身着与头发颜色相近的铅色长袍，从袖口与腿脚可以发现他的内衣是青色的，腰中被漂亮的牛皮腰带压紧的还有一副像女式和服那样的青蓝色束腰板带，只是没有后垫，他的脚上是做工精细的牛皮靴子，与交叉十字形的绑腿连成一体，靴子正面脚背处缀有一颗蓝宝石。
来人顿了片刻，即将长剑收回鞘内，转身讯问镖首的伤势，当他这么做时，从内心一贯信仰武士道精神的鲇野太郎在一种羞愤难当的情况下，打算立即秉承武士的传统——他轻轻拾起刚才被击落的长刀……
正当鲇野太郎预备以一手反插结束自己命数的一刻，那个年轻男子看都不看，挥手发出一支袖箭，再次击落那把*，他说：“我并不想杀你，你也没必要自寻短见。方才我只是运气好，改日我们再会。”
听对方这么一讲，鲇野太郎亦反应过来，是啊，我刚刚是被人偷袭，况且已经耗了那么久，根本不曾留意到他的飞击，可是他是怎么击落我的刀的呢？确实，在那一刻点，鲇野太郎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撒手离刀，因为不那样做，他的五根手指早已被刮掉。
他将长刀归回鞘内，丝毫没有损伤地扛着它离开了。
这边的镖首跌跌撞撞站起来，他看到车里的小姐走下来，就对救他的人说：“在下有要事在身，那是我家小姐，你既然救了我们，可否再护她回去，……咳，车子留给你，你的马暂且借我一用，日后必定十倍奉还。咳……”
“您能行吗？”
“不碍事，我相信你，现在我家小姐就交托给你了。”
说完，镖首跨上转回在道边的那匹快马，匆匆跑去了。
年轻人走到那个姑娘面前，正要答话，只见对方轻巧地撩起面纱，躬身施礼：“我是九条友子，请多关照。”
当她抬起头来时，发现他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脸红了。似乎是为了唤醒他，她怯怯地问道：“您是……”
“我是一个孤儿，”年轻人说，“请问小姐要去哪里？”
“新潟，您晓得吗？”
“晓得，请您上车吧。”
不一会，那辆精致的马车再次飞奔起来，驾车的却只有一个人了。他们经过青森没有停，到达弘前也没有停，一路上各人都沉默着，仿佛给出羽藩北部这些山峦的夏日景致迷住了似的。
抵达大馆时已是下午了，九条友子要求在这里用饭。
他们将马车停靠在一家筑有中国式牌楼的酒馆门前，然后那个年轻人启开车门迎那个姑娘下来。他们的装扮很像一对情侣，当地街面上的人无不啧啧称奇，为了这样一双美丽的情人。
他们只要了一些简单的饭食，并不饮酒。在等饭上来的间隙，九条友子再次摘掉面纱，并把头发往后整理一番；这时，陪伴她的年轻人才注意到，眼前这位小姐居然生有一头古典的淡褐色的秀发，发长过肩，微卷，在颈后束了一根皮筋，前面中分着，有一些拳曲的细丝垂挂下来，将一条细眉毛遮了去。
这时，九条友子眨了眨漂亮的茶色眼睛，轻启粉唇。
“您一直没有告诉我您的尊号，您看起来很低调。”
“呵……”那个年轻人笑了。
“您到底如何称呼？我不可以问吗？”
“不是，”他摸着桌上的水杯，里面是上好的茶炊，然后以五个手指把它托在掌中，就像剑客端起酒杯那样；“您懂武功吗？”
“不懂，一点都不懂。”
“真的？看您是个贵族，也该是这样。”
“我母亲是江户人，我从母姓，是父亲坚持的，他说这样对我有好处。”
“为什么？就因为九条这个贵族姓氏？”
“不知道。因为我母亲只是一个没落家族的第七个孩子，她根本没有见过贵族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哦……原来如此！”年轻人呷一口茶，“可是您看起来很有家资，……”
“我父亲原是在地武士，后来转做生意。”
“什么生意？”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药材，不过他可能什么都做。”
“您怎么就不知道呢？”
“他很少回家，生意也不在大阪做啊。”
“哦，原来小姐是大阪人，怪不得穿着这么前卫……”
九条友子不好意思了，低了头。
“您到过大阪？”
“没有，从来没有。我只是听说那里是个大港，很繁华。”
“对的，如果您愿意，可以去我家里作客呀。”
“谢谢小姐关照，有机会一定去。对了，您如今去新潟做什么？”
“这个……我不告诉您，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年轻人被眼前的美女逗的忍俊不禁。
“您救了我，我该知道您的姓名啊！”
这时，堂倌用一个木盘将饭菜盛上来了，是两碗绿豆粥，另加两个素菜，以及其它一些应有的佐料。
“我们吃饭吧，”年轻人说，“您要多吃一点，要连夜赶路的。”说这些时，他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我们不在能代住宿吗？”可是刚说到“住宿”，九条友子的脸又红了，这次尽管发问了，她也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去秋田。我要在那里做一件事，然后继续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