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恸之(1 / 1)
青京中毒之事最后由吉贞作为替罪羔羊,以不慎掺入致腹痛的药粉为由给处置了。而桃倾则依公主之礼厚葬,并追封为晋阳公主。
公主府内素缟一片,灵堂正中放着安放桃倾尸身的棺椁。
白衣身为驸马,自然主持着丧礼的大小事宜。九公主桃倾纵然以刁蛮任性为众人知晓,但毕竟是皇室血脉,身前得皇帝宠爱,是以兄弟姊妹少不得来探看,但不论是谁到来,白衣始终那样静默无声,表情镇定得仿佛死去的那个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夜间,公主府终于安静下来,偌大一个灵堂里,只有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桃倾棺椁前,所有服侍的下人都被遣了下去。
他看着棺椁中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桃倾,仿佛只是熟睡,但那被画过的双眉间再没有往日的生气。
和桃倾成婚是无奈,也是一局棋,但他记得新婚当晚挑起喜帕时看见的妻子含笑的面容,不再骄纵高傲,反而怯生生的,不知是不是胭脂的原因,双颊格外的红。
她不是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对公主府里的下人也时常暴露出过去跋扈的本性,但只要他在场,她就会尽量克制。有时他从外面回来,也会看见桃倾正要举起的打下人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忍耐地甩下。
有些脾性是可以改的,他相信只要再给多一些时间,桃倾也可以变得不那么恣意妄为。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回忆,白衣慢慢转过身,见到那个穿着黑衣、蒙着黑面纱的女子。他只能看见她的双眼,此刻充满同情和自怜。
背过身去,白衣幽然道:“你不应该来的。”
“过来看看你,我心里好过些。”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垂下眼睫的时候,仿佛落下了更深重的怜惜,对白衣,也对自己。
蜡烛燃着,烛光照在他们身上,还有灵堂外的风吹过,犹如鬼魅夜行的声音。
“回去吧。”白衣一手扶上身边的棺椁,像是累极了,道,“外头风大。”
“你没话要跟我说吗?”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期待,其实一直以来,她都等着眼前这个人和自己说些什么,跟过去一样,能让她觉得安心。但是等了又等,这道背影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再说过让她觉得安慰的话,所有的坚持都是她给自己的,可是她还在等。
身影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是怪我。”她叹息了一声,看着那幅棺椁,终于明白了什么。
“走到今天这一步,谁都怪不了谁。”白衣看着烛火,依旧没有表情。
“就是有段日子没见着,所以过来看看你。”她又停顿了片刻,道,“你保重。”
“自己小心。”白衣道。
她走了,和来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脚步声。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离开,那种味道消失了。在最后终于不见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追了出去,但除了苍茫的夜色,身边的锦苑楼台,还有吹过衣发的风,已经没有她的影子了。
四顾之下,他只是低头,转身时,看见树丛后站着的那道黑色身影,和每一次相见的时候一样,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望着自己。
他看见她眼底氤氲开的笑意,也能料想到面纱下她扬起的嘴角,尽管笑容可能很淡薄,但这就已经足够。
“我走了。”她这样说着,带着眼里的笑色走出他的视线。
今夜她是偷偷来的,只因为想见一见白衣,所以就出来了。因为最后他的转身,所以她知道自己没有白来,至少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很清秀的背影。”身后忽然传来重昭的声音。
“那是与我青梅竹马长大的人。”白衣道。
“原来就是她。”重昭回味地望着黑衣女子离去的方向。
某次两人喝酒,白衣说起过这样一个人,是白侯收养的孤女,一直住在白府,不过不喜欢出门见人。重昭答应过,只要白衣替其达成夙愿,他也会放白衣和心上之人远走天涯。但其实,如果不是白衣自己愿意留下相助,他也勉强不来的,不过说来好听而已。
印扬国内,因为琉光的极力修和,与左督王起了冲突。作为印扬权臣,左督王一直以来都在朝堂之上覆雨翻云,然而太子琉光忽然对他的政令置若罔闻,尤其在迎娶了平阳公主之后,对大珲朝的亲好之意更胜从前。
左督王对大珲边境几座重要的贸易城池一直虎视眈眈,之前因为大珲主动提出修和,并对两国联姻之事极为积极,他一时间找不到借口出兵。然而自从平阳公主嫁入印扬之后,对琉光的劝诫越来越多,甚至以太子流光已经大婚成人,可以登基为由,要求即刻举行继位大典。
话是如此,左督王亦没有理由辩驳,纵然不甘琉光就此登基,但他纵然摄政也不能阻止一国储君继位。但是琉光对他的打压却日渐明显,不由让左督王大为不悦。
一日朝中上报大珲军队在两国交界处恶意兹事,打伤印扬士兵。左督王借题发挥,又说了好些理由,强迫着琉光下达在边境增兵的诏书。
纵然已经是一国之君,但羽翼未丰,之前的连番□□已经教左督王的忍耐到了极限,这道诏书就代表着在朝中实力的悬殊,也是左督王对琉光的警告。
边线一旦兵力发生变动,必定引来诸多人的猜测。之前印扬边防军突然增加的结果就是大珲朝主动修和,以养生息,但今次再有变故,联姻已经无用,况且大珲还没有真正软弱到这个程度。
重章上疏,如果印扬军队再对大珲边境施压,就直接出兵。
朝中对出兵之事,自然有两方意见,以重冕和重昭为首的一派依然以修和为主,提出排遣使臣出使印扬,并看望平阳公主。但重章则坚持一战,称大珲自延兴年间起就一直以修和为主,纵然佑安年间与黎莱因为教义一事有过争端并且以丹阳公主身殉和大珲落败为结果,但如果一直退让,势必影响大珲国威。
廷机阁拟议的结果是,同意皇三子重章的意见,出兵。
这是重章和琉光早前就定好的计策,借琉光和平阳在印扬国内对左督王的反抗激怒这个权倾朝野之臣。一旦双方起了冲突,凭借左督王易怒的性格,定然会坚持与琉光相反的政见。只要边境不安,大珲就即刻出兵。
琉光会有这种手段,也是一早就有了准备。边境军队虽然多是左督王的人,但他已经收用了至关重要的几人。战事一起,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给出错误的方略,引导印扬军队撤退,将那日在“香茗”中答应重章归还的几座城池奉上,他就有理由拿左督王问罪。
两军交战,必有死伤,大珲军队虽然受过印扬部队的反抗,但依旧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不肖两个月,就将先前失去的边关几城夺回。
皇帝为此犒劳三军,同样嘉奖了重章。
三月末的天气开始转暖,衣裳就比过去穿得少了些,是以青京的腹部看来更加明显。
午膳是在首辅府中和叶以秾一起吃的,一家人说说笑笑,看来其乐融融,尤其是青京,体态又见丰腴,被叶以秾笑问起来的时候,她含羞道都是重章平日照顾得宜。
一直待到午后,重章才和青京一起回去,不想重昕和重晖过来探望,就留了一起用晚膳。
“好酒好酒。”重昕饮尽杯中酒后不由赞道。
“像是几百年没喝过酒的样子。”重晖取笑道,举杯朝重章敬酒。
“我要能有几百年的寿命,就拖着你跟我一起挨着。”重昕一喝起酒没有边际,如今又逢喜事,不免就多喝了几杯。
“五弟妹也是有喜了吧?”重章笑问道。
被重章如此问道,重昕忽然停了手中动作,有些尴尬道:“两个月了。”
“行啊五哥,三嫂这会儿也才五个月。”重晖一手甩上重昕的肩,大有可为地盯着重昕道,“恭喜恭喜。”
重昕打开重晖的手,道:“你也给我赶紧了。”
重晖反倒极是悠闲,自己倒了酒就小饮起来,道:“有你们在前头,我不急。”
这话不由引得重章与重昕都笑了出来,一时间小宴上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不过话说回来。”重昕放下酒杯,心头疑虑重重道,“看现在的势头,大哥和二哥他们……”
一旦提及朝政有关,方才的惬意就顿时消失不见,兄弟三人都为此沉默,尤是重章,眉头拧结之余,连原本置在桌上的手都不由轻握成拳头。
“我听说,罗恒最近有动静。”重昕目光神秘地扫了一眼重章与重昕,见很成功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道,“你们猜猜是什么事?”
重晖虽然知道事情或许重大,但也不想和重昕多耗功夫,直接问道:“什么事?”
重章慢慢吐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太子。”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而且十分肯定,连同他眼里迸发出的神采,纵然深沉却灼灼光亮。
“还是逃不过三哥的法眼。”重昕依在椅背上,却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着重章继续说下去。
“二哥早先就为了拉拢罗恒故意把我支开,虽然当时我受伤回了雨崇,还是被他捷足先登。罗恒虽然不必上叶首辅在廷机阁的位置,但他一向和朝中几位重臣有来往,而且以口才著称,只要时候到了,让罗恒去游说一番,局势就又不一样了。”重章眉宇之间聚拢起了一股阴沉之气,连喝酒的时候都仿佛在算计什么。
“但是看现在的情况,大哥也不是没有可能。”重晖困惑道。
“储君之位不能久悬,这个问题迟早会有人提出来。”重章心头莫名浮起一阵烦躁,对外嚷道,“似约。”
似约从外头进来,直接到了桌边拿起酒壶,果然是空的。
“三位殿下稍等。”说着,似约就转身出门。
“三哥。”重昕凑到重章身边,问道,“你真没那个意思了?”
闻言,重章回头,似约正好出了门,他只看见似约的裙角,忽的一下就不见了。
原来以为自己也能不想,但被重昕这样一问,有些平日里被压制的情愫就涌了上来。他转过目光看着重新,苦笑一声,道:“这样挺好。”
不用过分给彼此去约束什么,他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两个人处着,不吵不闹。她偶尔听他说说心事,那些不能跟青京说话与似约说了,心里也舒坦很多,毕竟似约是一直陪着自己走到现在的人,尽管,她不是从头就在身边的那一个。
“怕三嫂不高兴?”重昕试探道,凭借只觉,他敢肯定重章对似约是有感情的,就是总也想不通,凭着重章现在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你以为青京看不出来,她就是不说罢了。”重章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更像是自嘲。凭借他在外头怎么做,心里头的事却不是他说如何就能如何的,倘若说断就能断,大抵现在他也不会和似约是如此说不清的关系——至少在他看来,这种感情说不清。
重昕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意思,遂缩到一边和重晖说话。
不多时似约就把酒送了来,同时对重章道:“刘公子派人给殿下送信过来了。”
只见重章眼里精光一闪,那人影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剩下酒桌上还不明所以的重昕和重晖。
似约退出来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又跑回来的重章。两人撞了个满怀,似约扶着门框才没有摔着。
“殿下怎么回来了?”似约问道。
“刚才走得太快,忘记问,人在哪?”重章问道。
“自然是在书房。”似约回道。
“看我怎么给忘了。”重章狭促地笑了笑,转过身就朝书房快步而去。
似约看着匆匆离开的背影,原本还浮在嘴角的那一丝轻松瞬间就消失不见,垂下眼的同时又不自知地发出一声长叹,默然走开。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侍女这一连串的动作,正如她不知道他急冲冲地回来不是忘了送信的人在哪里,而是忽然就想听她多说两句话。
被重昕勾起的那些心思也注定只能放在心里,他不能也不想再去强迫似约,就是这样见一见,说说话,以慰少年时代第一次生出的绮念,尽管他后知后觉得在已经错失了去好好把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