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身殉(1 / 1)
桃倾对下毒之事供认不讳,是以即刻就被下了狱。
重章回到府中与青京说了这些事之后就一直沉默着在思虑什么。
夫妻两人心照不宣,这其实正是重章希望的结果,但重章却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青京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道:“木已成舟,接下去要怎么做,你计划好了就去办。”
重章霍然抬头看着还带着病容的青京,目光顿时闪光一般霍然发亮,问道:“你是有意的?”
青京微微牵动嘴角,靠在重章怀里,道:“真的疼,就是还没有到不能走的地步,所以我就进宫了。”
想起重章那时紧张不安的神色,青京不由微笑,想来重章是真的在意自己,那一刻丈夫眼底的担心和抱着自己的臂,甚至因此而有的语无伦次,她都记着——自己不会看错的,重章值得她托付,也值得自己为了他去做些什么。
感叹青京的用心良苦,重章没有责怪青京的欺瞒,反而生出庆幸来。当日他给青京的许诺必须兑现,将来那张位子,他一定要拉着青京的手坐上去。
“你好好休息吧,接下去的事我知道怎么做。”重章柔声道。
青京点头。
而雨崇天牢中,此时却出现了一道淡蓝身影,负手走下石阶,停在关押着桃倾的牢房之外。
桃倾看着门外颀长的男子身影,面无表情,坐在石床上不声不吭。
重冕一个示意,狱卒遂打开牢门,就此退下。
“桃倾。”重冕开口难得这样和善,看着素衣的桃倾,连神情都比以往柔和许多。
“哥哥怎么过来了?”桃倾对重冕不咸不淡。
“你怎么这么傻?为了白衣自己把罪扛下来?”重冕停在桃倾身边,抚上女子的肩,一声叹息。
“不是顾念兄妹之情,哥哥以为现在还能这样和我说话吗?”桃倾冷哼一声。
重冕愕然。
“事情是哥哥让白衣做的,现在你却过来和我说这些,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吗?”桃倾没有睁眼看过重冕,又往前坐了一些,不教重冕可以碰到自己。
“果然白衣是这样说的。”重冕坐在桃倾身旁,语重心长道,“纵然从小我们就不亲厚,毕竟是至亲骨肉,难道你以为我要陷害你?”
“陷害这个词,还说不上,就是一时没算到三哥想得太多。”桃倾道。
“我说了白衣就会去做?他又不是我的人。”重冕干笑一声,“白衣是不是跟你说我和重昭已经暗中结党,但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表面才一直没有交集。如今这回事是我出的主意,重昭没有反对,白衣是看了重昭的意思才下的手?”
桃倾默然无声。
“他倒是对你推心置腹。”重冕一哂,道,“把你一推,如今倒什么都不管了。”
桃倾依然沉默。
“我会这么傻平白无故给自己惹麻烦?重昭当初卖了白衣这个人情给你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让你做替罪羔羊。现在出事的是你,我们两是兄妹,重章一定认为事情也和我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来,就是我和重章斗,重昭做受渔翁之利。你明白吗?”重冕分析道。
桃倾眉间一动,却还是没有说话。
“今日我是偷偷过来看你,话就说到这里,你仔细想想吧。”重冕走至牢门,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静坐的桃倾,又一次规劝道,“毕竟是兄妹,我也会尽力想办法救你的。”
余光中重冕的身影终于消失,脑海里却开始反复回想兄长的话,桃倾瞬间觉得身心俱疲,阖上眼神都不想再去思考。
重冕探望桃倾之事原本做得隐秘,但谁没安插一两个眼线,这种事自然也逃不过重昭的眼。
“大哥倒是有心了。”重昭品着茶,却有几分安闲,抬首间见白衣坐着不语,便道,“为了这件事连累桃倾,我知道难为你了。”
白衣摇头,道:“既然决定的事,就无所谓后悔。二殿下放心。”
白衣是他一早就看中想要收服之人,还是年少时,他就看出站在重章身边的那个白衫少年不是池中之物。从旁看着重章成长,他自然知道白衣从中相助良多,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收归己用。后来白衣去了太医院,凭借着贺筱络薰的事,他多番暗中示好,首先就让重章对白衣起了猜忌,一旦被白衣感知,他再下手也就方便得多。而事实却正如自己预期的那样,虽然白衣的犹豫,一度也让他失去耐心。
“的确是对不住桃倾。”重昭不由叹息一声,但只要重冕一日还在,就一日危机更重,陈朝时孝贤太子被陈穆宗三立三废的事,一笔一笔可被记载地清清楚楚。眼见如今皇帝对重冕仍有重用,如果当真重蹈陈穆宗的覆辙,局势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了。
白衣沉眉静目,只语不言。
桃倾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在傍晚时分传入宫中。
皇帝对此除却震惊,更有悲恸,当即下令将桃倾尸首送回公主府由白衣照料,并宣来狱卒文明情况——伴随着桃倾的死,还有一封她留下的书信。
重章闻言赶来,进御书房时,却见重章和重昭都跪在圣驾之前,而此时除了他们四个,御书房内再无其他人。
“父皇。”重章行礼。
“你过来看看。”皇帝将一纸书信重重掷在御案上。
重章过去拿起书信看过,面色也即刻大变,看着怒尤不及的皇帝,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桃倾绝笔书信中对下毒之事悔恨不已,并且暗指了指使之人就是重昭,但对自己是如何被威胁而行事的原因却含糊其辞。
而重冕所以会被传唤,是因为狱卒回禀说就在白天,重冕去天牢看过桃倾。
这种消息一旦泄露,重冕就知道是有人故意设计。桃倾的书信他已经看过,所以心下肯定了是重昭不堪自己被桃倾指认,所以要拖自己下水,趁机脱身。
重昭从头至尾都没为自己辩驳过一个字,面对皇帝的质问,他也只是从容地请求皇帝明察,似乎桃倾书信中指认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继续回答朕的问题,到底你和桃倾说了什么?”皇帝问的显然是重冕。
“儿臣与桃倾兄妹至亲,父皇以为儿臣去天牢看望亲妹是为了什么?”重冕脊梁挺直,振振有词。
桃倾不会无缘无故就指出重昭是凶手,中间的那个点就是白衣。桃倾也不会不顾骨肉亲情,把责任都推给重冕,她虽然任性妄为,但绝对不是不分是非之人。
“传白衣。”皇帝威严道。
“父皇。”重章道,“这件事,儿臣不想再查下去了。”
“什么?”皇帝未料重章如此说话。
重章与重冕二人并排跪下,道:“看看今日御书房内的情形,如果再查下去,结果也不会让人满意的。”
“你要如何向青京交代?”皇帝问道。
重章苦笑,道:“现在青京和孩子都没事,儿臣会想办法的。”
毕竟与自己有切身利益有关,如果被查的事太多总有不便之处,是以如今重冕和重昭都没有说话。
皇帝只觉得心头一阵烦闷,挥手就让三人都退了下去,但又忽然开口道:“重章,你留下。”
重昭如同未闻一般直接走出了御书房,而重冕停了脚步回望一眼才撤身离开。
“父皇。”重章垂首。
“这封东西,你自己处理了吧。”皇帝蹙眉道。
重章上前收起御案上那一封书信,默然退了下去。
看着信笺上娟秀的小楷字体,重章的眉眼里泛起从未有过的冷肃。这信纸比天牢里那些专门用来施刑的刑具还要冰冷,更加沉重。
肩上按下来两只手,柔软纤细,此刻正邦他轻轻捏着肩。捏了两下,身后的青京伏在他背上。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像是在相互取暖一样,她轻轻道:“没事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达到目的去做一些背离了良知的事,从武必恭到桃倾,他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自责和难以忍受,只是觉得烛光里,纸上那一行行字仿佛被赋予了和桃倾临死前一样的怨恨,秀丽的字迹变得狰狞,从那纸上爬了出来。
重冕去看望桃倾的事,是重昭的人告发的,但让桃倾写下这封书信的却是他重章。
天牢里,当看见重冕离去,他就出现在桃倾面前,那一刻桃倾脸上的惊讶他一直记得,像是完全不相信他会出现,并且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那样淡定地站在她的面前。
“三哥?”有些精疲力竭的女子从石床上挣扎着站起,看着面容冷峻的重章,又生出了许多疑惑。
“我知道大哥劝不动你,但有些事你确实应该知道。”天牢里光线暗淡,他又站在阴影里,整个人显得阴恻难料,伴随着平缓得没有起伏的语调,所有的叙述就更加阴沉。
“当初皇后的死,就是白衣故意嫁祸给大哥的。”重章道,“大哥平时不看医书,对药理也没有研究,怎么突然就知道了扶萝花和针蚊,还想到要去以此害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白衣怎么可能教唆大哥?”桃倾是显然不相信重冕会听白衣的话的。
“自然不用白衣出手,他只要出主意,有人会帮他做。”重章定定地看着桃倾。视线里神色越发困惑的女子不由退后扶住了墙,他却仿佛迫近而来,继续那样说道:“主意是白衣出的,找人的是二哥,出力的是孙醒,说话的是皇后自己。”
“不可能!”桃倾怒道。
“良妃娘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如果哪天病重不治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在后宫里,不是没人可以撼动皇后的位置,在皇后眼里,良妃娘娘就是眼中钉,尤其是在重曜出生之后。宛妃虽然有二哥,但宛妃一直就不理后宫中事,皇后自然不会太在意。不自量力地说一句,我也是被视为良妃娘娘身边的人,你觉得为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大哥和自己的位置,皇后会不动手吗?”
“白衣和二哥一直交好,纵然白衣过去是我的侍从,但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未二哥献策,借孙醒打探皇后的心思,然后出了这一招。让孙醒煽动皇后,挑起皇后对良妃的不满,再有意泄露给大哥。大哥和皇后母子连心,当然不会坐视不理。然后孙醒再把扶萝花和针蚊的事告诉皇后和大哥,一切就都在二哥和白衣的计划之中了。”
“白衣自然是要用良妃娘娘试药的,所以那段时间,良妃娘娘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后见事有了成效自然不会停手,但偏偏,这件事却因为钱嫔的忽然暴毙暴露了出来。”
“那明明是意外。”桃倾强烈压制着心底已经呼之欲出的答案。
重章继续道:“钱嫔的死也是在计划之中的,因为良妃娘娘不能死,这件事的目的是大哥,不是我,如果我被牵扯进来,一定会带来麻烦,二哥还真是清楚我的脾气。”
桃倾见重章自嘲地一笑,心头却仿佛被重重砸了一下。
“钱嫔死了,扶萝花的事情败露了,皇后也忽然中毒身亡,事情本来不应该联系到大哥身上,因为皇后也死了。可是有你作为目睹大哥去过种植了扶萝花那块地的证人。”
重章的目光直看着自己,桃倾本能地缩去了墙角,捂着耳朵喊道:“不要说了。”
重章走到桃倾身边,俯在悲恸的女子身前,语调柔和,道:“当日在御书房你被逼得哭着求父皇饶过大哥,但因为白衣的那些证据最终还是没能让大哥抱住太子之位,你也看见了。但千算万算,二哥唯一算漏的就是父皇对大哥的父子之情。桃倾,白衣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人,但他后来选择了二哥,现在的情况下,我和大哥的立场是一致的。”
“你怎么知道?”桃倾失神地看着身前目光温柔的重章,抓着兄长的臂,问道,“你怎么知道在御书房的事。我已经尽力了,我虽然讨厌哥哥,但那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和他怎么吵都不会想害他的,没了他,我才真的没了依凭。”
明明厌恶又不得不去依靠,桃倾对重冕一直就是这么矛盾。如果可以离开,她会毫不犹豫地走,但事实却是那毕竟是自己血骨相连的兄长。然而当时皇帝的眼光太过威严犀利,她实在怕得不知道说什么,重冕又对自己威逼胁迫,直到把实话说出口,她才后悔,哭着恳求皇帝留下重冕的储君之位,但为时已晚。
那时伏在自己胸口恸哭的女子那样无助,但他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桃倾是这一局里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可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收场——他没有看见那一刻桃倾眼底的绝望,所以没有立刻感知到她的决心。
但如果当时他知道了,是不是就会阻止呢?
重章疲乏地靠着青京,慢慢抬手将那封书信靠近烛火。看着焦灼和灰烬在自己手中掉落,他木然地一动不动,最后手指被烫到了也没有感觉——他还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