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边事(1 / 1)
九月中旬的时候,重章忽然提出要跟随简寻去北线巡视军防。
皇家子弟若非当真醉心于军事,一般是决计不会离开雨崇这个王朝政治中心的,边关纵然沙场豪迈,但作为皇都的雨崇可能随时会起风云,这一刻离开与下一刻的回归,兴许江山就此易主。
所有人,包括青京,对重章这样的做法都不甚明白。
重昕甚至第一个就登门而来,得到的答案却是,重章想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重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他先前的观察,重章是断然不可能当真心胸开阔到无所谓到底是谁执政或者大权落在谁的手中,否则对白衣的去留,兄长不会如此关注介怀。但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重章居然要去边线,这前后并不相符的行为,只教他摸不着头脑。
“就是出去走走。”重章淡然地坐在原处,看着目瞪口呆的重昕,嘴角噙着几分笑意,道,“你不觉得雨崇的天气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吗?”
“好主意。”门外忽然就传来重晖的声音。钱嫔的死虽然对重晖的打击不小,但好在身边一直有重章和重昕在,兄弟三人扶持着走到今日,也因为两位兄长乐观的性格对他有所感染,是故如今他也已经看开了许多。
重昕一心就想留下重章,现在听见重晖偏帮了兄长自然不太高兴,见人来了也没个表示,自顾自坐着喝茶,一直到重晖坐在自己身边叫了他一声五哥,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一声。
“三哥不如带上我吧。”重晖笑道。
重昕就差没跟小时候一样把重晖按在地上狠狠教训一通,这会斜眼睨着朗朗笑着的重晖,已经暗自磨牙,知晓这糊涂小子再多说一句,他就即刻动手 。
“也好,就让五弟留在雨崇。”重章满口答应。
“三哥!”重昕一拍茶几,正要发作,却见重章与重晖都捧腹笑了出来,他方才知道自己是被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戏弄了。
“七弟就算要去我也会拦着,他连个媳妇都还没娶,怎么说也等成了婚,真正成了人再说这事。”重章笑道。
“三哥你这是倚老卖老,回头我就和嫂子告状去。”重晖不服气道。
“你是要怎么说?”重昕一句话问得重晖哑口无言,他看着七弟支支吾吾了半天没个声儿,不由大笑了出来,总算扳回了一局。只是忽然又问道:“你怎么就想出宫了?”
“想出去就出去咯,你还管我。”重晖横了重昕一眼,见兄长拿起茶盅喝茶,他才发现自己从进来到现在都没个人上茶,不由故意挖苦重章道,“三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进来这会儿功夫,连口茶水都不给喝?”
“喏,人不是来了吗?”重昕朝门口看了一眼。
似约端着茶进来,照旧递给重晖。
重昕朝重晖杯里望了望,道:“骊州春风锦?难怪要这些时候了。”
重晖这回得了便宜,便夸道:“还是似约心细。”
“你还真是墙头草。”重昕嗔道。
似约看着这对兄弟每每相遇都要这样斗上好半天的嘴,早已经习惯,道:“七殿下最喜欢的骊州春风锦前些天才用完,这是昨天才送来府里的,下人没有收好,所以找起来花了些时间。”
“没事没事。”重晖不过一时说笑,哪就真的往心里去了。
“就七弟嘴刁,到哪都是春风锦。你要是跟了三哥去边关,还不要拉几车的茶叶过去。”重昕打趣道。
似约对这几个兄弟喝茶的习惯都是极清楚的,所以但凡是这几位过来府上,端茶递水的事也多是由她来做。
又扯了一些闲话,重章的神色不由沉了沉,道:“我这趟出去,雨崇的事还真要你们替我看着呢。”
说话点到即止,正在喝茶的两人自然也就明白了重章的意思。重章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必定是已经有了计划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当下书房内的气氛遂变得沉闷,兄弟三个凝眉思索着什么,却是重晖先开口道:“如果有事,我们会立刻通知三哥的。”
重昕犹豫了片刻,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盅,点头道:“嗯。”
得两人如此承诺,重章就此放了心。
“后天就走?”重晖问道。
“明天去宫里看看良妃娘娘,后天一早就跟简寻将军出发。”重章道,“等等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吧。”
“再好不过。”重昕道。
重章离开雨崇不久,边境就传来印扬忽然在边线驻军的消息,一时间,朝堂内外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根据简寻传回的军报看来,印扬在边线驻军似乎不是为了开战,仅仅是作为一种设防。但近来关于印扬内乱的消息也频频传来,只是消息真假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印扬国王确实病重,印扬太子琉光监国,但左督王手握有实权,气焰更压过太子琉光。
军政大权在左督王手中,老国王无力过问朝政,太子琉光资历尚浅在朝中根基不浅,所以现在只要稳住了左督王就等于拿住了两国之间的平和。
有大臣上疏大珲修书于印扬,缔结两国盟约,以平可能到来的战事。然而话是如此说,真正需要拿捏住的,却是左督王那一支的势力。
御书房内廷机阁首辅叶以秾与新任大学士罗恒垂首立在皇帝面前。
“两位爱卿看看这两张条陈吧。”皇帝将条陈给了叶以秾与罗恒。
两张条陈都是主张修和,不同之处就在于是否对左督王有所顾及。
“叶首辅以为如何?”皇帝问道。
“老臣,主战。”叶以秾纵然年迈,说话却已然中气十足,一字一句,简短铿锵。
方才在朝堂之上叶以秾始终沉默不语,所有人都猜不透这位一人之下的廷机阁首辅究竟有的是什么心思。
满朝上下,都是修和的提议,独独这廷机阁大元要主战,还是到了如今才说,皇帝已然明白他的用心,遂向罗恒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臣觉得……不战不和,伺机而动。”罗恒回道。
廷机阁两位元首的意思很快就透露到了众人耳朵里,无疑,这对修和派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事实上,叶以秾对此事并不想过多参与,主战不过是个托词,罗恒的意思看来中立,在如今主和一片呼声的情况下,也几乎等同于同意此项提议。
世事却往往出乎意料,印扬国派遣国使前来大珲,提议两国联姻。来的是左督王的人,保的却是太子琉光的媒。
对于印扬时辰的忽然到访以及缔结两国秦晋之好的提议,皇帝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在上观天颜之后,群臣中就出现了支持联姻的声音,并且很快得到响应。
皇室中不乏才德兼备之女,但毕竟事关两国体面,人选是不能马虎的。
朝堂上的事很少会波及到太医院,是以白衣依旧如故,今日正要去锦绣宫给良妃请脉。
不过是例行日常的检查,一切都很正常,白衣在嘱咐过要良妃静心休养之后就此离开,不想却遇见了桃倾。
还是那样的宫装,只是少了些过去复杂华丽的配饰,这样看来的桃倾干净收敛了很多,但眉目里对他的期盼,和相识的时间却是成正比的。
白衣走上前,淡淡地叫了一声:“九公主。”
“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桃倾略微低了低头。
“九公主但说无妨。”白衣道。
“父皇在考虑和印扬联姻的事,你听说了吗?”桃倾问他,在见到白衣眼里沉郁的目光之后,她继续道,“你能帮我逃过这次吗?”
“逃?”白衣大约明白了桃倾的意思,但事关重大,不是他说帮就能帮的。
“母后过世之后就我一个人在宫里,哥哥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但父皇还把他留在身边。这次联姻的事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机会,牺牲我这个妹妹的决定随时都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纵然是皇帝的嫡女,但一个失去了依凭以及面对一个随时随地都希望重新夺回储君之位的兄长,桃倾现在的境况比很多人都要糟糕。所以不是万不得已,多年来养成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
“臣只是太医院中人,只怕要辜负公主的期望了?”他很少这样直接地拒绝别人的要求,但桃倾想要的结果基本快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有些事情,他不能做。这是自己十多年来的坚守,是承诺。
“我不想嫁去印扬,想留下来,留在雨崇。”激动之下她差点就要去握住面前男子的手,但当初他对自己的婉拒还记忆犹新。从来没有被旁人忤逆过的她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悲伤,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总也不能从回忆里被拔出,不听或者是不见,都不能磨灭掉他的存在,想留在雨崇,想留在他的身边。
“让公主失望了。”白衣断然转身,再也没有顾及身后失落的桃倾。
那个皇室娇女并没有一直纠缠着自己,他以为这样的回绝就是自己与桃倾最终的结束,但偏偏当重昭带着贺筱络薰和长子靳陵入宫探望宛妃时,他被传召,因为照顾拂晓络薰母子得当,受了奖赏。
就在重昭和皇帝二人一来二去之间,他忽然听见皇帝下旨赐婚,将桃倾许给了自己。
桃倾是不会找重昭帮忙的,能够解释的也就是他与桃倾之事被重昭知道了,然后加以言辞,重昭就对皇帝说通这桩婚事,并且也是得了桃倾首肯的。
他没有立刻谢恩,怔忡了半晌才叩首,其实是不得已为之,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允许他有过多的反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接了重昭的人情。
“臣谢皇上。”白衣叩首道。
为白衣和桃倾赐婚的圣旨与和亲的旨意是同时下达的,并且待大婚之时,宫中两桩送嫁的婚事同时举行。消息终于尘埃落定的时候,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但无人可以对此置喙,因为出嫁和亲的公主身份得宜,并没有怠慢了印扬太子。
边境原本稍显紧张的局势就此得到缓解,重章亦在视察期满之后回归雨崇,但这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了,而桃倾和白衣早已完婚。
在宫中述完职,重章便回了府中。
又到年底的雨崇居然在今日飘起了雪,路上雪花在微风中扬着,飘飘洒洒,却是一触到地面就化开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朝府邸行进,重章就坐在车里。四个月在外,风霜并不曾多受,就是眉目比以前更要坚毅一些。这些日子跟在简寻身边视察边防驻军,倒是学了不少过去不曾接触的东西,就是离雨崇远了,好些人见不着面,有时一个人在军营里显得冷清一些。
雨崇即使是在这样飘雪的日子里也不改往日的繁华,人来人往总是热闹,行经的马车也多是王公子弟的座驾,装饰华美,一般路人见了也只会避开让道,反倒是他这皇室之子的马车,要素净雅致得多。
马车忽然就停下了,车夫说,前头是叶以秾的车子正过来。
那里像是因着什么事被堵了路,重章挑开车帘看着。叶以秾的车比自己的更要装饰简单,然而就是那沉沉的色调显出了一股威严,其实也并不低调。
重章从外归来,身边没带随从,就命车夫过去打探情况,若是小事就直接打发了,也免得耽误了他回去的时辰。只是车夫回来时,说叶以秾相邀。
他便就此跳下马车走去,雪花飘下,隔在视线里。叶以秾的车夫应该是听了主人的吩咐,见重章过来,随即打帘,请了他上去。
马车里果然就坐着叶以秾一个,此刻廷机阁首辅苍老的面容上浮着一层凉薄,却看来睿智,见重章上来,他微微笑道:“三殿下。”
若按辈分,重章当称叶以秾一声祖父,是以他笑着回应道:“首辅大人。”
待重章坐好,车夫便驾了马车离开。
一老一少多时未曾开口,只有车外的喧闹声不停传来,隔着这一层车厢壁,倒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极闹,一个极静。
多时不见,叶以秾看来更显得清癯。
重章看了片刻,道:“首付大人去香茗的习惯,多年如一日。”
“一个人喝茶总是有些闷,三殿下不会怪老臣扰了歇息吧。”叶以秾的语调带着笑意,脸上显现着同样的表情,但那双已经凹陷的双眼却看不到一丝笑色。
“在外归来,理应和青京一起过去看望爷爷的。”重章道。
“青京最近身子不大好,不用麻烦了。”叶以秾道。
这三言两语之间,马车已经停在了“香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