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衡约(1 / 1)
除了重冕和桃倾,其余人都不被允许进入御书房。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重冕与桃倾终于出来的时候,重晖与重昕又被传了进去。
谁都没料到,就在此之后的三个时辰之内,震惊王朝的废储圣旨颁布于天下,理由是太子欺君罔上,犯下重罪,却没有说明具体是何罪行。
这件事在以后的《珲书》中都语焉不详,似乎是刻意想要隐瞒。大珲天显帝二十七年储君扶苏重冕被废,也就成了一个谜团,无人得知真相。
皇后与钱嫔的后事都按照礼仪置办,皇帝又下令国孝三月,另将钱嫔追封为贤妃。
如此一直到了八月,国孝期过,朝中也算平静了一段日子。
这日重昕过来看望重章,路过园子的时候瞧见似约端着药碗过来,他笑道:“又给三哥送药?”
似约先与重昕见了礼,听见对方打趣道:“这会儿还来这些虚的,三哥就是狠不下心狠狠给你几鞭子让你长记性。”
似约微微笑了一下,道:“五殿下随奴婢去吧,三殿下这会在后头园子里练剑呢。”
重昕点头,与似约一起过去,路上又询问其重章今日来的状况。
几个月修养下来,重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前些日子已经回朝,就是还只处理一些并不麻烦的事件,等再过段日子完全康复了,也就彻底没事了。
见重昕过来,重章顺势也停下来笑着迎了上去。
“怎么就三哥一个人,嫂子呢?”重昕问道。
似约将汤药递给重章。重章喝完了,将剑递给似约,回重昕道:“青京回去看叶首辅了。”
重昕
“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白衣,他让我跟你问声好。”重昕道。
“他是赶着去二哥府上?”重章如同早就料到一般,提起时甚至带着几分不屑。
重昕听着口气就先暗自叹息了一回。也不知是从什么起,重昭与重章就走在的两条不同的路上,虽然说不上是针锋相对,但也不再如过去亲密。兄弟间被划下了一条无形的沟,并且在逐渐扩大。
但即便是这样想着,重昕仍然试图缓解兄长心里的怨气。如果是旁人,重章或许还不会有这样带着薄怒的神色,但那个人是白衣,是在过去比他们还要与重章亲近的人。可是现在,那个太医院的少医却时常出入重昭府上,也难怪重章对重昭有所不满。
“听说靳陵最近又病了,连带着二嫂也倒了,白衣过去也是职责所在,毕竟一直也是他在负责靳陵和二嫂的身子。”重昕劝慰道。
“我就是随口说说,看你多想的。”重章狭促笑过。
重昕亦以笑回应,一手搭上重章的肩,道:“可以骑马吗?”
“你问问似约吧,她比我清楚。”重章道。
重昕正要叫人,却发现早就不见了那侍女的身影。当他再回头,就连重章都已经笑着走开了一段距离。情知自己被戏弄,他即刻追上重章。
几日后,重章入宫看望良妃,在锦绣宫恰巧就遇见正过来为良妃诊脉的白衣。
故友相见却犹似陌路。
白衣朝重章行礼,重章只淡淡回应就坐到良妃身旁,关心问道:“娘娘感觉如何?”
良妃见重章方才进来步下犹如生风,就知道他身子基本已经康复,心中欢喜,如今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意,道:“好多了。”
“可是要多谢白衣了。”重章虽然这样说着,却未回头去多看白衣一眼。
“自然是少不了白衣的功劳。”良妃将白衣招到自己跟前,抬头端详了这好似多年都未曾变过的男子,道,“白衣,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到下个月,就二十一了。”白衣回道。
良妃像是在回忆什么,良久才感叹一声,道:“十三年了。”
原来自己已经在皇宫中待了这么些年月。不过回想起过去那些事,却更像是前世一样,他会因为冲动就跟人动手,有时候还拿自己人出气,喜欢和不喜欢表现得那么明显,但是现在,好像都不太会了——除了方才他对白衣表现出来的陌生。
见重章若有所思,良妃道:“你也在想这些年经过的事吧。”
被良妃一语道破了心思,重章点头,面对着待自己始终极好的良妃,他也基本不会有什么隐瞒,道:“娘娘的教诲,重章也一直记着,不敢忘记。”
良妃不说话,看着眼前这一对从孩童时期就生长在一处的青年,眼底又泛滥出对时光流逝的无可奈何。
“小时候瞧着你们在一起,我就觉得开心。那时候,你,白衣,还有晓妗,三个人人小鬼大的,在皇宫里窜来窜去……”
“娘娘,都是过去的事了。”重章打断道,语气却是极柔和的,不去看白衣一眼,道,“重章入宫得娘娘照拂,恩泽没齿不忘。但毕竟不能事事尽如人愿,娘娘自当放宽心,重章自己的事,会处理好,不教娘娘再担心。”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良妃觉得乏了,便让重章与白衣都退了出去。
重章并不是个心气高的人,但就如同方才他对良妃说的话,总有事与愿违的时候,白衣当时将皇后中毒的事情告知与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有些记忆需要被留在过去。
这些心思重章没对旁人提过,虽然重昕在他面前为白衣说过情,然而毕竟是白衣在这件事上选择了让他出头儿不是重昭,即使他真的比重昭有立场,推测到故友的用心,他还是不免心头一凉。
如果当日他在听信了白衣的话后,和重昕一样冲动了就去找重冕对质,甚至直接找来了皇帝,即使最后重冕的太子之位被废黜,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年幼时和重冕针锋不让可以只看成是孩子之间的比较,但现在都已经是成家立时的年纪,又同样在朝入职,不多为自己留条后路难道真要把自己推到绝境才善罢甘休吗?重昭是比他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一直韬光养晦。过去他不明白,所以总一次次在外头碰钉子,现在弄清楚了,看明白了,他却没想到过去以为最亲近的人居然也会给自己设个陷阱跳下去。
那天白衣说完情况之后,重昕立刻就跑去找重晖,他一面让似约拦着,一面去把皇帝找来,借口说些其他事情,跟着似约的指示过去。原来他只想让皇帝阻止重昕,却不想到的时候居然看见重冕和桃倾也在。
事实证明即使他已经提防了白衣,还是在最后中了一招。就当时的情况看来,重冕必定以为他们听见了什么,而且策划这一次偷听的就是他重章,但根本他和皇帝一路过来,就没有听见重冕与桃倾的传话。
皇帝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可以将自己完全没有听见的事情处理得仿佛自己在场,然后将当事人一一审问了做出最后的裁定。
那时重冕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事态也许正沿着自己期待已久的方向发现,然而在废黜太子的诏书下达的一刻,他还是惊讶于一切的发生。
当时在花园里跟着的宫人,大概也多会以为这一笔是出自他之手,因为皇帝是他找的,重昕与重晖也一直和自己走得近,就是没想到,他居然连九公主桃倾也可以“收买”下。
这样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桓了好几日,重章也有过挣扎,但现状推着他往这个方向不断走去,最后把原本还不太确定的事情打成了死结——白衣从未跟他解释过,就像是默认了这场倒戈一样。
不论是谁下的毒,这一场的赢家始终都不是太子,而重章,似乎也赢得不是那么光彩。
“在想什么呢?”青京端着药进来,见重章站在窗下出神,便顺口问了出来。
“怎么要你亲自送药过来?”重章笑着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
“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青京看着重章把药喝下,又盯着看了一会儿丈夫的眉目,不由伸手去触摸他眉间那点褶皱,道,“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我不正对着你笑吗?”重章又摆出了个夸张的笑容。
青京笑嗔道:“真丑。”
然后她从重章手中接过药碗,放回桌上,正要转身,腰间却被重章环住。两条臂膀有力健硕,此刻却温柔地围着她。
“做什么?”青京只觉得侧脸贴上了一阵温暖,唇边笑意不由漾得更开。
“没什么。”重章枕着青京的肩,像是没长大的孩子撒娇一样说道。
“没什么就放手,我把东西拿出去。”青京娇嗔道。
“放在这儿也不碍事。”重章抱着青京不动,还特意闭上了双眼,装睡。
“要睡就去床上睡,你知不知道你很重。”青京抬了抬肩膀道。
“你说的。”重章嬉笑道。
“你……”青京一时无语,一顿拳头就轻轻落在了重章身上。
“哎……”重章忽然叫了出来。
“怎么了?”青京赶忙回过身焦急道。
看着重章指着自己心口,她知道是自己刚才碰了重章的伤口,遂急切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看看。”
重章握住妻子的双手问道:“你确定?”
“我……”意识到是重章故意在她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青京不免沉了脸色,但谁都看得出她其实并不生气。
“看不看?”重章故意再问她一次。
“不看。”青京抽回手道。
谁料重章忽然将青京横抱起来就快步到了床边将她安置在床上,随即整个人就压了上去。
青京未免真的触到重章伤口,特意将手抵在丈夫肩头,关心道:“你当心。”
见青京对自己如此相待,重章心头流过一股暖意,眉目温情自不必说。他又压低了身子靠过去,这一回青京并不抵抗,他就伏在妻子耳边,低声呢喃道:“其实,我挺羡慕二哥的。”
“嗯?”青京还未明白重章的话,唇上就忽然多了一阵柔情。
深夜里醒来,重章见青京睡得正熟,他便轻手轻脚地披了衣裳出去。
八月正是雨崇最炎热的时候,所以即使在夜里也有白日里余散下的热气。
重章一个人坐在房外的石阶上,抬头望着星光疏朗的夜空,又不由想起记忆里总是满天繁星的苏汀城的夜色,璀璨得点缀满了童年里最美好纯真的时光。
脚下延伸而来的影子吸引了重章的注意,他顺势望去,见似约就站在花丛的另一边。星光下侍女的身姿依然显得单薄,白裙子松松地罩在身上,看着有些不太合身。
“这么晚还没睡?”重章坐在远处未动。
似约慢慢走过来,不是坐在重章身边,而是坐在回廊里,要转过身才能望见夜空,但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也像是出了神。
“就殿下一个人出来?”似约问道。
她很少主动和人说话,这算是让重章为数不多的欣喜。
“青容睡得正熟,一时半会醒不过来。”重章笑笑,看着就映在自己脚边的似约的影子,看着看着,居然叫了一声,“晚之……”
因为重章的声音很轻,所以似约并没有听清楚,但她也没想去弄明白,是以没有接着说话。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重章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抬头看星星的侍女。
“一路走一路数星星,就到了这里了。”那原本是一抬眼就能数得清的星星,但不知为什么她就这样一边数一边走,大概是以前有人和她说过边走路边数星星更有意思。
重章没想过似约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爱好,不由轻笑了一声,道:“还记不记得你刚到我身边那会儿,一次夜里我遇见你,问你去做什么,你只说去见人,但不肯告诉我是谁?”
似约没有回答。
“大概你就是去数星星了。”重章自顾自回忆道,“以前有话,问你十句得不到半句回应,现在问你还能知道一两句的答案,看来有些东西果然是要靠时间哪。”
她没有跟重章说“就怕时间正常地流过,自己却给自己错误的判断”这样的话,因为人总有一些不能自已的情绪,很多人都是会钻牛角尖的,唯有给自己一个平静的心态,才能逃过偶尔时间给自己的捉弄。
其实重章的话并不让她觉得欣喜,至少在似约自己看来,这样的转变意味着最初信心的缺失,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望着天幕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几颗星星,没有再去数,就是这样怔怔地抬头望着,仿佛穿过那层暗色可以望见自己期盼中的东西。但那毕竟不真实,因为时光好像正如重章说的那样,在悄悄改变着什么,而他们一直都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