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说病(1 / 1)
重章出宫之后确实朝着首辅府邸的方向而去,只是在那日与青京相遇的槐树下就停了马车。他下车时,果然见那青衣少女已在树下等候,九月初秋,傍晚的风里已有些凉意,吹动着青京裙角。
“三殿下果然守时。”青京迎向那款款走来的少年,伸出手道,“我的木珠子呢?”
重章只将那些碎木交给青京,道:“要我给你写什么字?”
青京将碎木倒入一只小的锦囊里,收紧了口,带着重章到槐树下的一方泥地旁,道:“我要三殿下一个‘后’字。”
“后?”重章不解。
“哪个‘后’都无所谓,三殿下写给我就成。”青京指着那方泥地。
重章对着泥地出神,看着泥地前在夕阳中受风吹拂而轻轻摇曳的几点黄色野花,又转过视线瞥了一眼青京,拂袖蹲下,捡起一边的一颗石子,写下了一个“后”字。
青京见重章笔意流畅锋利,虽然是在泥上写字,却也宛若行云,颇有气势,不用赞道:“三殿下好字。”
重章将石子放下站起身。他比青京要高出许多,是以如今低头凝睇着身前少女,目色温柔,恰如斜阳柔光,道:“这字我给你了。”
青京看那凹陷在泥中的笔画,如是看懂了什么,笑道:“那我便收了。”
视线中青京的笑意总有一丝凛冽,如是凌驾他人之上,自信骄傲;重章亦从中有所领悟,朗然笑了出来,随后即转身离去。
青京取出方才收了碎木的宁囊,低声道:“根本就拼不出来的东西,你一定早知道了。”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回头,见叶以秾正站在不远处,青京遂将锦囊收起,到老者身边挽起叶以秾的臂,讨好地叫了一声“爷爷”。
“你是准备先斩后奏?”叶以秾问道。
“爷爷不也是有了决定了吗?”青京撒娇道。
叶以秾驻足,此时他虽沉着脸色,但看着青京的眼光仍旧带了宠溺,道:“你啊……”
爷孙两人又慢慢朝着首辅宅邸走去,叶以秾拍了拍青京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这丫头一直就聪明,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眼光如何。”
“我是跟着爷爷走的,爷爷总该相信自己的眼光才对。”青京转过身,那条长街上早已经没了重章的身影,但她依然能看见少年留下的那个“后”字,微笑道,“他已经答应我了,我也愿意去相信他的话。”
叶以秾不说话,只示意青京继续向回走去。
宵禁之前,重章才回到宫中。
似约此时正坐在院中出神,月光照来朦朦胧胧的一层泻在她身上,静若水,是如同皇宫中人工开凿的碧波湖那样的死湖中水。
她甚至没有听见重章回来的脚步声,直到少年皇子在她身后猛然“呼”了一声,她才回过神,却是惊吓地向前跑了两步。正在安定心神,却听见身后传来重章的笑声,似约回过神静静看着回廊下正发笑的那人,一字不语,直到看得重章再不好意思笑。
“似约?”重章试探着叫了一声,见似约不动,他便慢慢靠过去,冲着月下侍女嘿嘿一笑又即刻沉下脸。仍旧不见似约反应,他遂站到侍女跟前,盯着那眉目看了又看,终于看到似约走开,他才跟上去,讨饶道:“我错了还不成吗?”
“我没有怪殿下的意思。”似约替重章开了门,两人这就进了屋,她道,“殿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顺路去看了看白衣。”重章挑起衣裳后摆坐下等着似约上茶,未留意侍女此刻神色,只自顾自道,“他原来是借着温书之名在府里养病呢。”
“白衣病了?”似约将茶递给重章,“他怎么就病了?”
重章接过茶盅牛饮而下,将空杯给似约道:“你想想也能明白。”
似约会意,又给重章续了一杯,其间道:“想必是他太过专注,如今又是换季的天,着了凉吧。”
“我就说你能想明白。”重章赞道,又一口气喝了大半盅茶。放下茶盅的时候,他瞧见似约又在出神,便问道:“你也担心白衣吧?”
似约闻言低下目光,见重章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她转过头,道:“本来朋友就不多,又和白衣相处了这些时候,总不会不闻不问的。”
“似约。”重章起身,道,“你有心事。”
“良妃娘娘今日问起殿下的状况,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才最好。该是像娘娘说的那样,殿下长大了,自己的想法多了,也不同我们知会一声……”
“哈哈。”重章这几声笑就将似约的话打断了,他站在侍女身前,道,“你和最开始的样子差别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喜欢听你这样絮絮叨叨的,舒坦。”
“这便是我的心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就做不到本分。”似约淡淡道。
“你又来了。”这回重章不耐烦地将似约的话头抢了过去。
重章伸手扣住似约的肩膀,却见侍女退开,他往前走一步,似约就向后退两步。过去他不是没有这样戏弄过似约,然而这一次他就是恼了,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向前迫近着,一直将侍女逼到墙根,逼得她无路可退,看她又恢复了过去的疏远淡漠,他气不打一出来,死死盯着,一个字都不说。
似约能够感受到眼前炽热的目光,但她始终低着头,沉默相对。
对峙的时间长了,却是重章先妥协,柔了语调,问她道:“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该说的都说了,殿下还想听什么?”似约不曾抬头。
他高兴的时候,似约会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庆祝,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或者是肯定的眼光,那一刻,他们是共享这种情绪的。但每一次他想听得更多,想从似约身上了解到更多的时候,她又将所有本就只流露出一点的情绪全部收回,冷冰冰地回应他,教他觉得彻头彻尾地恼火又什么都难以发泄——他们之前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主仆的身份,他甚至没有像对青京那样和似约说过类似的东西。
不见重章回答,似约抛下一句“奴婢先告退了”便侧过身从旁借到快步而去。
此后重章三天两头就往宫外跑,走前却多少都与似约交代了去处,要见谁。侍女虽没见过首辅叶以秾的孙女,却在重章口中听了多遍“青京”这个名字。
这日重章又要出宫,才由似约送出锦绣宫,就看见桃倾过来。兄妹两人之间本没有太过直接的冲突,重章便停了脚步听了桃倾的来意,是着深居宫中的公主居然也听说了白衣卧病之事。
“三哥,我想出去看看白衣。”桃倾央求道。
“你问皇后要了出宫的令牌还有谁敢拦你。”重章道。
“母后不会让我出宫的。我……”桃倾欲言又止。
重章想着桃倾那日对绘伊下手时未有半分犹豫,竟就那样活活打死了一个宫女,心中便生出许多疏远来。如今见这华服少女有口难言的为难模样,他纵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瞧着与青京相约的时辰就快到了,这就找了个理由将桃倾打发了。
桃倾见重章无意相助,便悻悻离开。
似约早前见桃倾过来就已先行退下藏在暗处,果然待桃倾走后,她就见重章忽然折了回来。
“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似约问道。
“你去找五弟,将方才的情形同他说一次,他也就明白了。”重章与似约之间虽偶尔冷战僵持,但凡遇见了状况总还是一同处理。是以重章并不将那些小矛盾放在心里,事实也确实是似约更不会因此而对他有半分忤逆,所谓信任,也大抵就是如此。
“奴婢明白了。”似约颔首,见重章转身,她忽然叫住,“三殿下。”
“什么事?”重章问。
似约却顿了顿,最后祝福道:“殿下早些回来。”
简单六个字却教重章为此欣喜,道:“知道了。”
她目送着秋光中离去的少年背影,视线长久停留在那个方向,仿佛想要穿透过重重阻隔到达某个地方,看见些自己一直记挂的人和事。
十月初六日前,重昭、重章等兄弟四人一起去了次马场,算作重昭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照旧活动,用重昕的话说,初六之后,重昭就与他们其他三人不同了。
“还不是一样做人处事,哪里有什么不同呢。”重昭笑眼谦谦,一手牵着缰绳,偏过视线看向重昕。
“将来有了二嫂,就有地二哥你更加忙碌,哪里还有时间顾及到我们。”重晖道,又总觉得这桩婚事不合心意,可不便开口,于是他就索性沉默下去。
“横竖也不是你成婚,还由得了你高兴不高兴。”重昕嗤了一声重晖。
重昭自然知道重晖心里愁的是什么。贺筱络薰与太子妃是表姐妹,说穿了就是靠着这门亲事和重冕有了瓜葛,外人都猜不透皇帝这样安排用以为何,重昭却知道其中必定有一个理由是促成他与贺筱络薰这桩婚事的动力——贺筱家的四丫头是侧室所生,虽然不受宠但如今在宫中皇后身边跟着,难保有一日皇后从中做些动作将那丫头许给了重冕,情况就更加不同了。
现在皇帝将贺筱连最宠爱的大丫头络薰下嫁于重昭,就是为了防止重冕背后的的势力太大,发生些难以预料的后果来。而重昭一直以来就行事温和,安守本分,交与一部分全力给他,且做制衡,也不是坏事。
如此想着,重昭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二哥这是在笑什么?”重晖问道。
“还有这里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呢。”重昕指着重章笑道。
重晖驾马到重章身边,故意盯了重章好一会儿,直看得重章朝他挥马鞭,他才驾马超前跑了一阵,喊道:“看三哥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重晖如此一说,重昕便明白过来,靠近重章问道:“那个青京丫头如何?”
“我怎么觉得五哥你是在试菜,一副味道如何的模样。”重晖驾着马在两人身边打转。
“去你的。”重昕扬手就要给重晖一鞭子,谁知重晖眼疾手快,这就夹了马肚先跑开了。他气不过被重晖这样调侃遂跟了上去,只留了重昭与重章在后头慢马徐行。
“他们两个一到一起就是这么闹腾。”重章笑望着前头追逐的身影,却是不由艳羡。
“许久不见白衣了。”重昭道。
“他在自己府里看书准备太医院的考试,而且这段时间又病了,一直没大好,就没进宫来了。”重章眉宇间不由添上关心之色,低语道,“也不知怎么的就拖了这么久,说是先前还高烧不退。”
“二哥三哥!”重昕在前方不远处朝两人挥手,而后又迎了回来,冲重章问道,“你还没说,你和那青京丫头如何了。”
拧不过重昕几番追问,重章只好点头敷衍道:“出宫的时候见过几次。”
“三哥这是不好意思了。”重晖是时亦回来,就停马在重昕身旁,两兄弟此时又一唱一和起来,道,“其实三哥,这是好事。”
“我也没说是坏事。”重章反驳道。
“你们看三哥这口气像谁?”重晖见三人不回话,便继续道,“似约丫头。”
重章像被重晖敲了记脑袋,霎时间就想起了居所中长久服侍自己的侍女,似约说话是会有这样的口吻,但现今被重晖这样“点拨”一回,他似乎从中读懂了一些过去自己没有察觉的东西。
“说起似约丫头,我觉得她最近不太对。好几回我过去找三哥,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发呆。”重昕回忆道,“该是有了什么心事没说出来。三哥,你也不问问。”
但凡提起这些重章又一副怏怏的表情,挥手道:“我问了也要她肯说才行。以前我就拿晓妗没辙,但她偶尔还会说两句。现在对着似约,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重晖别有意味地“哦”了一声,与重晖对过一眼,只看着重章贼笑。
“怎么了?”被盯得不甚自在,重章问道。
“三哥你这个木头脑袋,没得救了。”重昕摇着头就要和重昭一起到前头去赛马。
重晖跟在重章身边,道:“一个姑娘家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了,现在外面忽然多了另一个姑娘出现,你还成天就往外头跑……你啊,自己想想吧。”
重章正要继续询问,却见重晖也去追了重昕,他便只好作罢,口中无意识地念了一声“似约”旋即扬鞭跟上,呼道:“你们倒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