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罪罚(1 / 1)
回至宫中,重章正与似约一同走去居所,宫道上却远远就传来桃倾斥责诘问的声音。声音来源之处与他们并不同路,两人对过一眼,不想节外生枝,遂继续走向锦绣宫。
行至岔道口时,重章见重昕疾步过来,眉间带着明显的忿忿之气,却积聚着,郁怒难发。
重昕走得急,一直埋着头,也没顾着前头的路,甚至因为气急败坏听见身后侍从的叫唤就回头责怪道:“叫什么叫……”
他虽这样斥着,脚下却没有停,不留神就撞了人。本就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又有人刚好撞在枪口上,重昕索性拂袖就破口大骂,道:“那个瞎了眼的奴才走路这么不长眼……”
待定睛看了,重昕才见原来自己撞着的竟是重章。他正要致歉,见兄长一身出宫的便装,心下便好奇起来,问道:“三哥这是打宫外回来?”
重章亦不隐瞒,点头称是。
重昕点头“哦”了一声,见重章心事重重遂不多留,又如先前的样子低头快步走开了。
重章叫住重昕的侍从问道:“五殿下这是怎么了?”
“回三殿下的话,刚才五殿下在路上碰上了九公主。也不知九公主受了谁的气,一见五殿下就冷嘲热讽。我家殿下不好说什么,这才怒气冲冲地回来。”侍从见重昕快要走远,生怕慢了就要挨骂,这便即刻追了上去。
重章望着那主仆两人离去的背影,凝眉道:“又是桃倾自己受了气找人撒火。”
“快到晚膳的时候了,三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殿下昨日答应了良妃娘娘今天一起用晚膳的。”似约提醒道。
重章此时才回想起确有其事,便携同侍女匆匆赶回了锦绣宫。
晚膳过后,重章与良妃照旧促膝闲谈。
现今良妃的身子已经很是明显,她半倚在榻上,笑问重章道:“刚才只听你说出宫去见了叶首辅,现在我问问你,可有收获?”
重章寻思片刻,道:“有是有,但还没大明白,我得再好好琢磨两天。”
“看你现在这样,我也放心多了。”目光转移到隆起的肚子上,良妃伸手轻轻抚摸着,长久也不再说话。
重章凝睇着如今良妃婉约温和的模样,笑道:“若有机会得叶首辅亲自指点,将来重章就可以学得更多,如此就懂得更多。以后小皇弟出生了,如果娘娘信得过重章,就让我来教小皇弟,岂不比假手他人来得放心。”
良妃忍俊不禁,道:“你这张嘴越来越伶俐,我都不知要如何回应你了。”
“娘娘听我说,高兴了就笑两声,对小皇弟也好。”重章看着良妃隆着的肚子,莫名就好奇起来。
“将来等你娶了亲,你再这样看吧。”良妃便要坐起身,重章即刻去扶,待安置好了,她仍旧那样淡淡笑着看向重章,道,“不明白?”
重章拧拧眉,没想到答案。
“太子娶了太子妃,下一个就是你二哥重昭。你父皇前些日子已经隐约透露了这个意思。现如今你也过了试期,我想着,不会太迟的。”良妃道。
重章此时方才恍然,看着良妃的眼光还带着对男女之事的懵懂,却很快紧张起来,问道:“那父皇有人选了吗?”
良妃按住重章的手,道:“重昭的事还没有定论呢,但也保不准你父皇已经帮你们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时候到了,一个个都把事办了。”
“我……”重章欲言又止,终究没将那一瞬间想说的话同良妃道明。
“怎么?难道你心里有了人选?”良妃问道。
重章即刻摇头,连连道:“没。没有。没人选。没有。”
“就算是有了,只要门当户对,你同你父皇说了,他也觉得可以,那便成了。”良妃似是追忆起自己如重章这般年少时的样子,感叹道,“年纪到了,总有这么个人将你领进这道门,很正常。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良妃的话刹那点醒了重章,他蓦地就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忘了正同良妃在说话。
良妃看出重章的心思已经飘远,便将他打发回去了居所。
翌日重章与白衣在御花园散步,正在谈话间,重章见有一名宫女跌坐在宫道边。两人过去查看,看那小宫婢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身前洒了一盅的汤正低声啜泣着。
“怎么了?”重章问道。
小宫婢见重章过来,立即跪拜倒:“奴婢见过三殿下。”
重章笑道:“我看你脸生,你倒是认得我。先起来回话吧。”
小宫婢慢慢站了起来,但方才摔伤了腿,这会直不起身,她只好弓着身一手护住膝盖。
“伤着了?”重章指了指一旁的石凳说,“先过去坐着吧。”
白衣会意,上前扶住小宫婢,这便跟着重章过去。
恰同时,桃倾正从另一处过来,见白衣居然与一介奴才如此亲密,心中顿时不甚痛快,又见方才被打翻的那一盅汤水,冷冷哼了一声。
跟在桃倾身边的侍者会了意,当即质问道:“谁弄的这些脏乱,还不趁早收拾了。”
重章闻声回顾,与桃倾打了照面。兄妹两人谁都不避忌谁,照旧说话。
寒暄两句之后,桃倾这才将视线转移到白衣与那小宫婢处,将那怯生生的绿衣小婢打量一番,却白衣的手仍旧扶在婢女肩头,登时教她气从中来。她却还忍着,冷笑道:“那东西是你打翻的?”
小宫婢见桃倾来者不善,又不好说话,只能胆怯地点头,道:“公主恕罪。”
“我哪敢拿你的罪?”桃倾瞥了一眼沉色的白衫少年,又看着重章,挑衅道,“现如今跟你说话我都是站着的,你坐着可舒服?”
小宫婢正要起身,却被白衣按住。少年同桃倾解释道:“这姑娘方才摔伤了腿,行动不便,九公主大量,暂且饶了吧。”
白衣不劝还好,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在旁人看来在情在理,偏偏桃倾听了就是这般刺耳,像有几百只爪子同时挠着心,只肖白衣再多说一个字,她就即刻爆发出来,一个都不轻饶了。
当初白衣同她断绝牵连时何等决绝、干净利索,丝毫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现在不过是这小宫女受了点小伤,他却大发起慈悲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宫婢,白衣尚可以做到如此关怀,她曾放下公主之姿同他相处那些年月,竟还是这样的结果。她堂堂大珲公主,却被人弃如敝履,教她如何不气。
“你是说我有意和这奴才过不去?”桃倾反问道。
“公主误会了。”白衣垂首道。
“是不是我误会,有目共睹。我只知道这奴才方才害我差点摔了跤,不能不罚。”桃倾咄咄相逼道,“否则这宫里,日后就没规矩可言了。”
桃倾还是身量未足的丫头,此时却盛气凌人得教那小宫婢惧怕地跪在了地上,不住求饶道:“奴婢犯了错,受罚本就是应该的。公主赏罚分明,奴婢甘心领罪。”
桃倾见状,颐指气使地看着白衣,昂着头,却丝毫不见这一场僵持后胜利的喜悦。谁都看得出少女此时目光锐利如刀,她亦能感知到在现今白衣没有表情的回应更加教她气愤难平。但她是公主,千金娇贵,有比白衣更多的权力,是以她命令道:“将这宫婢带走。”
转身时,桃倾看见重章同样看不出心情的那张脸,她微微扬起笑意,道:“如此我便走了,三哥。”
重昕却在此时过来,一见那小宫婢就叫了声“绘伊”,随后才看见周围的阵仗,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桃倾此刻知道那个叫绘伊的宫女是余嫔宫里的,刚才就是因为要给余嫔送汤,走得太快才摔了跤,而后有了这些事。
桃倾纵然是皇后嫡女,也就能在同辈的皇子公主中作威作福,若是扯上其他嫔妃,说来长幼有序,事情闹大了反而是她不懂礼数。是以她只好就此作罢,悻悻而走。
绘伊朝重章与白衣叩首感谢搭救,稍后便与重昕一同离去。
重章与白衣就此也败了兴致,转回了锦绣宫去找似约。
几日后,忽然传来桃倾被皇后重罚,在自己寝宫思过的消息。是时重章正要和重昕几人分手,但闻此讯,他只看了身边的重昕一眼,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丝笑意,这就打了招呼离去,未留意重昕异样的神色。
待回了锦绣宫,重章才坐下,似约就奉了茶,他看着神色冷清的侍女,拿起茶盅问道:“谁给你气受了?”一面问,他的眉目间还带着方才一路回来的喜色。
“三殿下言重了,没人给我气受。”似约立侍一旁。
重章心有喜事,也就不太追究似约这仿若冰霜的态度,只道:“明天你又得陪我出宫,就咱俩,不扰了白衣温习。”
似约静默不语。
久不见似约回话,重章这才放下茶盅,追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听说余嫔娘娘身边一个叫绘伊的宫女被打死了。”似约平静地将事情叙述道,语调不惊。
“什么?”重章诧异得即刻站起身,看着面色不改的侍女,大步过去,追问道,“你再说一次!”
似约仍是那样颔首,双眸沉冷,道:“那个叫绘伊的宫女死了,被活活打死的。”言毕,她已经抬起视线注视向错愕的重章,说不清目光里有什么,却仿佛在说,你就是凶手。
“怎么会……”
“是被九公主责罚,然后被活生生打死的。”似约转过视线,依旧那样淡定,道,“当场就打死的。”
最后的六个字,似约说得并不大声,甚至已经快轻得听不见。然而那些音节就像射出的飞刀一般,准确无误地全部刺中了重章的耳膜——当场就打死的。
失神片刻,重章扣住似约,亟亟问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这事被皇后瞒了下来,但总有其他下人看见,一点点传出来,只说是绘伊得罪了九公主,就有这个下场了。”似约见重章抓得用力,她也不挣脱,道,“殿下有什么话想说吗?”
思绪里有片刻空白,重章恍恍惚惚地松开了扣着似约的手,道:“怎么会这样……桃倾居然会……”
眼前忽然又闪现过武必恭临死时的模样,浸透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慌张和无措,纵然这一次绘伊的死他没有亲眼看见,但重章清楚地知道是因为自身的关系才断送了这条性命,是他低估了桃倾,低估了桃倾对白衣的感情,低估了“嫉妒”对人心的影响。
“似约。”重章慌乱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当指尖触碰到侍女衣角的时候,他立即顺势靠上去,将似约钳制在身前,惶惑地注视着眼前的侍女,问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一心想帮五弟出口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想的……”
“做了就是做了,有些事,是就算找借口也掩盖不了的。但是发生了,就只能接受。”似约不像在宽慰此时心神已乱的少年,但她确实看见原本六神无主的重章渐渐稳定了情绪。她轻轻将重章扶着坐下,柔声道:“明日,我会随殿下出宫的。”
“出宫?”重章困惑地看着似约,已然忘记了方才他还在同侍女说的话。彼此沉默之后,他摇头道:“不出宫了。不出宫了。”
“那要派人去和叶首辅说一声。殿下别忘了,是你约的首辅大人。”似约道。
思绪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重章见似约要走,便即刻拉住她,思前想后,道:“不,我们还是出宫去吧。”
“嗯?”似约见重章说得极不肯定,便以此相问。
视线中侍女的神情始终镇定,那些生生死死都如同虚假一般,不曾发生。似约眼波定定,重章这样望着竟也缓缓安稳了情绪,在脑海中将事情又寻思的一遍,定了定神,道:“这件事,与我无关的。”
似约猛然将手从重章掌中抽离,看着还在困惑中的少年皇子,她只道:“我去帮殿下换杯茶。”
转身时,听见重章在叫自己名字,似约却没有回头,只是停了脚步站在那。
“谢谢。”重章道。
“我什么都没做过,殿下不用这样说。”她将桌上的茶盅拿起,默然退了出去。
她是一直都这样悄然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用各种方式去教会他面对现实。她的淡然和冷静就是处理一切的最好方式,甚至有时候缄口不提,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藏在心里,只做好自己,便能很好地活着。
有时候漠然,是必须的。就好比重昕,对绘伊的死,他不曾提过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