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细察(1 / 1)
那日重章去锦绣宫请安,却见良妃正拿着账目册在仔细核对什么。他一时好奇就多留了片刻,问了几句。
良妃将册子放才榻边的几案上,懒懒地倚着软枕,道:“这些事也本不应该由我管,但皇后不放心,所以就托给我。”
“这事又和皇后有什么关系?”重章问道。
“上回去白马寺祈愿的事情原本都好好的,后来回头查看账目的时候发现有些银子对不上。后宫里的事不好传到外头去,加上这事原先是我料理的,就想着把能补的补上,该查的查出来。”良妃看来气定神闲,语调却是沉沉,如旧那样仿佛总也睡不醒,眼底笼着层倦色,睁不开眼似的。
重章情知个中必定有鬼。那时祈福的事皇后也是推脱给良妃来办,如今出了纰漏要良妃补救,若补不上,就是良妃的罪过,与皇后自身没有太大关系,最多就是个管制后宫不利的名声,实际也没有多大作用。
“想什么呢?”良妃看着愁云渐起的重章。
是时侍者送来汤药,重章接过手,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良妃。
“娘娘自己都病着,又要做这难为人的事,何不跟父皇说了,交给别人呢。”重章抱怨道。
正喝药的宫妇停下手,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几上,禀退了所有人,只将重章又拉近到跟前,叮嘱道:“假手于人,你就不怕到时候问题更大?”
“但每回都是娘娘你来收拾这些烂摊子,当初就不应该答应皇后接下这些事。现在劳心伤神,您自己还带着病呢。”重章关心良妃,但见妇人确实倦倦的眉眼间浮动起笑意,他忍不住道,“娘娘还好意思笑,不是我说重话,您要不会对皇后说个‘不’字,哪怕是摆摆手,日后她就尽欺负您了。怎么不见她找宛妃?”
良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带了几分气恼的重章,又是欣慰,道:“我就算说了‘不’,这事若皇后成心交给我,我也推脱不掉。你这心思怎么就是回环不过来,往日我见你不是这样直愣愣的。”
被戳到心病重章不由低下头去。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凡对着自己亲近的人犯迷糊更加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他一心要强,希望在良妃面前可以做得很好,却不想今日被说了这一句,心里头不是不痛快,就是忽然不想说话了。
见重章垂头丧气的样子,良妃伸手将账目册取来递到重章面前,道:“你可想看看?”
重章双手接过册子就认真翻阅起来,眼里都是那些用度的金银往来,耳边还有良妃的一一讲解。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专注,没花多少功夫,重章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就这么看,没看出什么问题。”重章困惑道。
“这么容易让你看出来,我也就不伤神了。”良妃拿过册子放回几上。
重章发现木几上还有一盘酸梅,他知道良妃爱吃甜食,带点酸味的也喜欢,但很少见她吃酸吃得这么厉害,遂奇怪问道:“娘娘什么时候开始吃酸梅的?”
“有些日子了,嘴巴里总觉得没味道,也迟来提提神。”良妃回道。
重章见良妃又懒懒地靠回了软枕上,心底的盘算更加急切,这会儿在良妃面前的不藏着掖着,完完全全表现了出来。
“想什么呢?”良妃曲臂枕着,没有睁眼。
“我得想个办法帮娘娘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抛出去。”重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良妃笑了一声,道:“你把事情想清楚了,弄得通透了再来说这些话,我听着也安心些。”
重章正想辩驳,却见良妃已然睡去,他不好打扰,遂就此起身退了出去。
重章一路都想着良妃的话,却有些不得其解,兀自回了居所,坐着寻思良久,待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想喝茶。然而他在几上摸索了一阵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似约过来奉茶。
“似约。”重章冲外头叫了一声,即刻就有另一个侍女进来,他问道,“似约呢?”
“回三殿下,似约姐姐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小婢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有些胆小,见着重章只一味低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看着小宫女怯生生的模样,又想起似约那诸事不惧的清傲神色,重章心底觉得有趣,便冲那小宫女问道:“我的样子很骇人吗?你头都不敢抬一下。”
小宫女忙摇头,道:“奴婢不敢。”
“就让你抬下头有什么不敢的。”重章起身,却见那小宫婢立刻后退一步,他再往前走,宫女就继续往后退。
两人这么僵持着,最后那小宫女一直退到门口,没注意似约进来,就这样撞了上去。好在似约眼尖,护着手中的茶水及时躲开,又听那小宫女哭求着叫了一声“似约姐姐”。
似约知道是重章有意逗这小宫女玩,遂道:“你先出去吧。”
小宫女如萌开释一般,飞也似的就蹿了出去。
“跑得还挺快。”重章笑着坐了回去。
似约端着茶跟过去,道:“那是新来的丫头,胆子小,三殿下心里不痛快,也不用这样欺负她。”
“我哪是欺负她,就是看她脸生,还挺好玩的,就多说了两句,谁知道那丫头胆小成那样。”重章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想起什么,问似约道,“新来了人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回头我要以为是别人那里偷跑来的,乱棍打死,这罪责你负还是我担下?”
“这是三殿下说的笑话?”似约反问道。
重章反而被噎得说不出来,怔怔看着似约如水般柔静的面色,竟多时没有再说话。
似约安置了一切就要退下,却听重章问她:“上回的衫子,还没弄好吗?”
似约摇头,道:“还没。”
“不就是补个缺漏,怎么就要这么些功夫?”重章问道。
“晓妗姐姐用的线和寻常不一样,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一模一样的。刚才就是出去又寻了,不想殿下这个时候回来。”似约回道。
重章本想说“那就交给晓妗补完”这话,然而才到嘴边,他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似约看出重章心事,只回道:“上次管晓妗姐姐要衣服的时候她就正准备出宫,这会儿人已经走了,找不着了。”
“走了……”重章低声重复道,但想起当初遇见,就一直明媚在晓妗眉间眼底的笑意,现如今他竟才知道过去引以为知己的少女已经离开,并且从此不见,心底不免又生出几分遗憾来。
“走了。”似约像在回答重章的问题一般,肯定地都回了一声,言语微凉,看着暗自神伤的少年皇子,静默不语。
“不用补了,把衫子给我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再穿了。”重章叹道。
似约将衣裳取来交给重章,就又安静地站在一旁。
重章看着衣服上的针线,半晌也没觉得哪里不一样,遂问道:“你和我说说这其中的详细。”
“我原以为也是一会儿功夫的事,但看得细了些才发觉这颜色的线就不好找。”似约道。
“你倒是看得仔细。”重章将衣服收起。
“以前负责训诫的嬷嬷就再三告诫过,将来到了主子身边,首先重要的就是心细,一丝一毫都不可以轻慢了,否则就可能是人头落地。”原先还能在似约脸上看见的轻松此时已然不见。侍女眉目仿若霜雪,冷冷的,不带任何语调上的起伏,背书似的将这些话都说了一遍。
“在我这儿显然不用掉脑袋。”重章嗤笑了一声,却仿佛被点醒,恍然大悟道,“我倒是该记住这话。”
似约仿佛没听见。
“你倒回我一声。”重章到似约面前道。
“奴婢都听着呢。”似约从重章手里接过那套衫子,道,“殿下出门记得快些回来,回头就该用晚膳了。”
见似约如此善解人意,重章只心满意足地笑着提步出去,道:“不用等了,我不回来用膳。”
接连着几日,重章都一直陪在良妃身边,任谁过来都一一回绝。
这日午后,重章照旧和良妃二人在内室,良妃卧榻休憩,重章就拿着那本账目册仔细研究。
是时有侍者进来说皇帝过来了。
良妃闻言起身,重章将册子随手放在一旁就陪着良妃出去接驾。只是两人动作稍稍有些慢,才到珠帘下,皇帝就已经进来了。
良妃正要行礼就被皇帝拦住,如此被拥着又坐回了榻上。
“皇上要过来,怎么不先差人过来说一声,臣妾也好准备准备。”良妃道。
“这样就挺好,也让朕看看你们平时的模样。”皇帝余光里看见重章,一阵子未见,少年又长高了不少,眉目也长开了,更是英俊丰神,意气分发的模样。他将重章招到跟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回父皇,儿臣是过来陪良妃娘娘的。”重章敛着平日里那些随意心性,此时文质彬彬,当真换了个人一样。
皇帝对这回答显然满意,转过视线时却见榻上的册子,便问道:“那是什么?”
良妃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遭,却是隐去了那些曲折,皇帝也道辛苦了良妃。
侍者进来奉茶,重章道:“梅子吃完了,再弄一些过来。”
侍者领命下去。
“梅子?”皇帝微有困惑,问道,“什么梅子?”
良妃颔首微笑,还是过去的温婉雅然,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异样,道:“就是普通的梅子,没什么特别。”
又有侍者过来回禀,说白衣到了,在外头候旨。
“白衣找你,你就去吧。”皇帝对重章道。
“不是儿臣找白衣过来的。”重章莫名。
皇帝困惑,却听良妃道:“让白衣明日再过来吧。”
先前的侍者换了新一盘的梅子过来,当着皇帝的面放下,然后退出。
皇帝看着那盘酸梅,又探究一般观察着良妃的神色,沉了声,吩咐道:“把白衣叫进来。”
稍后白衣进来,他已听说皇帝和重章都在,遂不显得太多惊讶,暗着礼数请了安,就静立听皇帝问话。
“良妃娘娘招你过来的?”
“回皇上,是。”
“朕没记错的话,你是重章的侍读。”
“是。”
自始至终,白衫少年不曾有过丝毫神色变化,一切平静,清俊的眉峰里找不出哪怕一点点的波澜,如同他身上的白色长衫那样沉静无争。
“朕还听说,你懂医术,还想考太医院?”皇帝问道。
“是。”白衣的回答平淡却无比坚定。
皇帝回头看了看良妃,道:“你过来,替良妃诊脉看看。”
白衣此时方才抬起目光,看着良妃手脚未动。须臾之后,少年垂首道:“回皇上,不用诊了。”
“哦?”皇帝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年,大有咄咄逼人之态。
“皇上已经知道看出良妃娘娘怀有龙裔,白衣就不用再为娘娘请脉了。”白衣道。
皇帝闻之蹙眉,良妃立即请罪道:“是臣妾的主意,请皇上不要怪罪白衣。”
皇帝将良妃扶起,安抚着拉她坐在身侧,道:“朕没有要怪谁的意思。只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瞒着?”
良妃不答。
“怎么不说话?”皇帝问道。
“父皇,不如让儿臣说吧。”重章回禀道,“娘娘不说,是因为皇后一直也凤体未合,当初就是娘娘经手的,所以娘娘说如今她也责无旁贷,就应了下来。”
“这么说,你也是知情不报?”皇帝看着重章,未有责怪的意思。
重章立即辩驳道:“父皇明察,若不是今日父皇过来,问了白衣,儿臣也不知道良妃娘娘已经怀有身孕。若儿臣早知道娘娘有了小皇弟,儿臣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皇帝不由笑道:“朕才道你收了以前的油嘴滑舌,居然就现了形。”
重章赔笑,顺水推舟求情道:“我说怎么这几日总见娘娘吃这酸梅,先前娘娘连我也瞒着,现在真相大白了,儿臣求父皇免了娘娘这些事吧。”
皇帝思忖几许,道:“不若就交给宛妃吧,你以为如何?”
“宛妃妹妹也是心思细腻之人,只肖将事情交待了,她大抵就能明白。只是……”良妃为难着不再往下说了去。
“你想说宛妃平日少管宫中事,也许应付不过来?”皇帝问道。
良妃点头。
“事情由她料理着,哪里不明白的可以去问皇后。如今你有了身孕,好好休养才是。回头让太医过来好好看一回,这是喜事,怎么就要藏着呢。”皇帝喜笑颜开,道,“今日朕在你这儿用膳。”
良妃的婉约笑意里带着稍有的娇俏,纵然已过了最繁华绚烂的年纪,如今看来却另有一番风韵,妩媚但不是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