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韬晦(1 / 1)
良妃到达偏厅时,皇后正安然等着,待后妃朝自己道了安,她才点头。
“皇后有事直接召臣妾过去就好,如今凤驾亲临,臣妾……”
“看你紧张的,我也没别的什么事,在自己宫里待着闷了,就过来看看你,听说你近来身体不适?”皇后问道。
“偶感风寒,皇后挂心了。”良妃虽笑着,却一直观察着皇后神色,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巧了,我也染了风寒,太医说要按时服药。”说话间皇后已然显出病怏怏之态。
“皇后凤体,可不是要仔细周到,不能有一份懈怠。”良妃附和道。
“前些日子和宛妃她们说话的时候,她们也这么嘱咐我。可是连着服了几天的药,这身子都不见痊愈。一日不停地按时服药,这会和你说说话,等等我就回去了呢。”皇后欠了欠身。
良妃立即要人拿来细软给皇后垫靠,又吩咐道:“稍后让给皇后的药送来这里。”
“我就说妹妹细心,难怪皇上有事都交托给你,确实教人省心不少。”皇后道。
良妃如此客套了几句,不多时当真有侍者回报说皇后的药送来了。
负责送药的小宫女一路仔细着将药碗呈上,经由孙醒接手时,不知为何一记失手,将药汁弄洒了,泼了孙醒满手。
“皇后娘娘恕罪。”小宫女立刻跪下求饶。
孙醒一派领事大太监的责难模样,道:“将这不知轻重的贱婢拖下去。”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小宫女连连叩首,已然吓得哭了出来。
“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你先起来吧。”皇后倒似漫不经心的模样,看着颤颤巍巍站起身的宫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忽然抖成这样?”
宫女支支吾吾地不敢回话,看着孙醒像在求救。
皇后如今将目光落在亲信身上,问道:“你知道?”
孙醒却不隐瞒,弓下身回道:“想是方才跪久了,夏日里衫子薄,石子路上跪着,留了点小酸小痛。”
皇后挑眉,原来浮动在眉宇间浅浅的倦意被孙醒这一句话全然打散,稍稍加重了口气道:“不是让你们去看药的吗,怎么就跪久了?”
孙醒如今不敢答话,偷偷瞥着在旁良妃,吞吞吐吐了半晌。
皇后不耐烦,吩咐道:“良妃不是外人,你直说就是。”
“是。”孙醒得了恩准,不再避讳,道,“方才路上遇见了三殿下,奴才们按礼给三殿下请安,谁知三殿下起先未准起身,老奴以为是哪里冒犯了三殿下,这就给三殿下跪下谢罪。跪了好些时候,三殿下仍旧没让奴才们起身,自己却先走了。”
皇后听闻,嘴角噙起莫测笑意,看看良妃,又责备孙醒道:“你这是在怪三殿下有意刁难?到底是我平日待你宽厚,这都开始不分尊卑了。”
孙醒即刻跪下,惊慌道:“奴才不敢,只是听皇后娘娘的话照实说了。娘娘息怒。”
“主子让你做什么可以不需要理由,但做奴才的要有一句抱怨就该承担后果。凭你是我身边的人,往日没有教导好这班下人就是你失职,现在又在这里指摘主子不是。来人……”皇后厉声道。
“皇后息怒,孙公公实话实说,这中间,确实是重章的不是。”良妃劝说道。
“我是见不得有奴才不知避讳,狐假虎威的。在这后宫里,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谁敢越礼,就要受罚。身为六宫之主,我更要赏罚分明。”皇后烦厌地朝孙醒道,“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孙醒这就自己掌掴起来。
皇后这一句明里说的是孙醒,却暗指重章自视甚高,不知看人说话,更将其与奴才归为一列,刻意贬低。然而良妃也不能反驳,只有劝说孙醒停手。
但孙醒哪里听得她的话,一见劝不住,良妃就知皇后不亲自将重章训诫一番势必不会罢休,遂命人道:“把三殿下找来。”
但闻良妃此言,皇后神色暗宽。
待重章进来,见孙醒跪在厅中,他只当未见,逐一给皇后与良妃请安。
“看你如今的模样,我就知道孙公公说的不会错,还不跪下。”良妃抢先斥道。
重章不想良妃居然如此疾言厉色,纵然心有不甘,但见良妃暗示神色,他也惟有跪下,咬牙不置一词。
“方才回来的路上,你是不是与孙公公遇见?”良妃问道。
“是。”
“是不是孙公公同你见礼,你却不闻不问地就走了?”
重章回思片刻,他临走时确实没让孙醒等一干人起身,不想竟被人这样做了文章。无奈事实如此,他唯有承认道:“是。”
“孙公公,皇后同你说的是身份,我和你说个礼字。”良妃起身到重章身前,质问道,“孙公公是宫中老人,日常服侍皇后,你入宫不多时就开始端起架子,欺压他人。再过些时候,你还将谁放在眼里?”
重章正欲辩驳,然而才抬首却见良妃虽然严厉却暗含规劝的目光,他只得忍下心头蹿涌的怒火,口是心非道:“重章知错。”
“一句知错就没事了?”良妃拂袖坐回原位。
重章心底始终不肯低头,然而眼角中良妃急切的神色以及方才后妃的谆谆教诲,终于还是教他将所有不满压制心底,朝皇后叩首道:“重章知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这是做什么,重章并未做错什么,怎么就要领罚?”皇后问道。
“重章自恃皇子身份忘乎礼数,有负教诲……”重章只觉每一字都难以启齿,每一声也都不停撩拨着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愤慨,却还是只能说出这番违心之论,甚至到了最后,他必须向孙醒致歉,道:“孙公公为皇后病情尽心尽力,重章却无礼在先,重章不该。”
堂堂三皇子却要向一个奴才当众道歉,说来才是最大的笑话。然而在场所有人却只是默然将这场闹剧看在眼底,各种心思,不能言明。
“三殿下折煞老奴。”孙醒忙是叩头。
“咳咳……”皇后忽然一阵清咳。
“皇后如今耽误了服药,还是回宫歇着让人再送一副过来。”良妃亲自起身将皇后扶起。
“妹妹有心了。”皇后又咳了几声,转由孙醒扶住,道,“重章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半会的也不可能真教出什么成果来,你也别心急,慢慢教,总有结果的。”
“臣妾知道了。”良妃承下了皇后这“教导不利”的责怪,依旧温顺。
待见皇后一行人离开,良妃将重章拉到身前,怜惜道:“委屈你了。”
重章眸光熠熠,坚定而不可摧,抬头看着良妃,道:“将来我都会讨回来,我和娘娘今日受的欺侮,我一定加倍讨回来。”
良妃苦笑,将重章搂在怀里,微微哽咽道:“只要你平安长大,其他的都不重要。”
重章回抱住身边妇人——纪雅如于他有生养之恩,良妃现今教他育他护他,是同纪雅如一样受他敬爱的人,他必定一生报答,不负此恩。
傍晚时分,侍者正在为良妃布菜晚膳,却听见外头传皇帝过来。
良妃起身相迎,皇帝又说将重章一起找来用膳。三人就此围桌坐着,气氛却略显得尴尬。
“怎么一见朕就安静了?”皇帝问重章。
“食不言,寝不语。”重章回答得简单。
皇帝却不由发笑,道:“朕现在要你说,你说是不说?”
“父皇想听什么?”重章问道。
“你有什么想和朕说的?”皇帝看着重章,似在等待什么。
重章思忖,脑海中又浮现去午后皇后前来辱人的情景。他微抬眉看了看皇帝,又不由自主看向良妃,见妃子又对自己轻轻摇头,他再沉默,稍后回道:“良妃娘娘最近身体不适,父皇有空不若常来陪陪娘娘吧。”
良妃闻言,心头原本悬着的大石倏地落下,听见皇帝笑声,她也跟着轻笑,却有听皇帝问道:“你不舒服?”
“只是着了凉,皇上别听重章的,这孩子不知轻重,回头要传染给了皇上,才是臣妾的罪过。”良妃道。
“看你们处得好,朕也很是欣慰,只怕你怨朕不顾你们母子这么多年,如今将你接来宫中,但是你娘却下落不明……”皇帝心中自是一番惋惜。
想当初他与纪雅如在苏汀城相遇,郎情妾意,却终是来得悄然,去也匆忙。朝中不可无主,他回了雨崇就忙于公务,待又想起南城佳人,已是多年之后。然而故影不见,只有重章这小小孩童来到面前,依稀也仿佛带回纪雅如那如同点墨轻描的灵韵雅致。
重章也不由回思生母,心中悲伤,与皇帝一般都就此沉默。
良妃见状,笑说道:“皇上心里记着重章,不若趁现在考考他的学问。上回在书正厅拿了头筹,之后他也不曾懈怠呢。”
“你还嫌朕在外头听那些伤脑筋的话听得不够多?”皇帝一笑换过话题,道,“听说今日皇后过来了?”
良妃笑意顿失,心底速速估摸一阵,点头回道:“来过。”
“朕知你平日喜欢清静,那些面子上的事也不多掺和。”皇帝脸色也略微沉了沉,看着重章却似有一大通话想说,喟叹之下,继续道,“朕才放心将重章交给你,偏生这孩子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多是要你担待了。”
“父皇就觉得儿臣是个负累?”重章不甘问道。
“重章,不许无礼。”良妃道。
“至少目前来说,还不能让人放心。”皇帝字字清晰,看着重章却有殷切之色。
“总有那么一天。”重章信心满满,回应着皇帝的目光,笑容里竟不觉带了几分傲气。
“这话,朕记下了,等着你将来和朕兑现。”皇帝欣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定不让父皇和良妃娘娘失望。”重章坐下,见良妃投来嘉许之色,他自然心中欢喜。
如此和皇帝用过晚膳,重章退下。
回到居所时,却见白衣和晓妗都在外头一起等他回来。
他笑着迎上前,问道:“白衣不是说今天要回去的吗?怎么就回来了?”
“那是白衣根本就没走成,一直等着你回来呢。”晓妗说得几分生气,却已经将重章让进了屋里,道,“从下午三殿下被良妃娘娘叫去之后,他就说不走了。后面听说皇后到了,他更加任我怎么推怎么赶都赖着不走呢。”
“那也说明了白衣比你有心。”重章顺势接过晓妗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却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不对啊,皇后走后,我也没见白衣出来。”
晓妗瞄了白衣一眼,扑哧一声笑道:“他也有做贼的时候,怕三殿下比我更狠地赶人,只好藏在暗处了。刚才听说皇上来了把殿下召去,他就坐立不安,我都觉得烦了。”
心知晓妗说得夸张,重章却是知道白衣当真难以放心,他心中感激,然而千言万语到了最后也只化成一句“谢谢”,不及晓妗灵嘴巧舌地滔滔不绝。
白衣眉间划过一丝笑意,却也淡淡,看了一眼晓妗,道:“其实是晓妗拉着不让我走,说怕出事,她应付不过来。”
重章闻之却是惊喜,放下茶杯盯着被戳穿真相后杏脸飞晕的使女,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你答应我不说的!”晓妗一时情急,推了白衣一把。
“每回都是我领功,我受之有愧。”白衣朝晓妗拱手相谢,又同重章说道,“最紧张三殿下的其实是这丫头,每每都拿我做了挡箭牌。”
“臭白衣!看我以后还让你做好人!”晓妗气急,却见重章也和白衣一样看着自己笑,她更是恼火,冲重章“哼”了一声就快速跑了出去。
重章笑得更欢,朝晓妗喊道:“当心脚下,小心别摔着。”
不见外头回应。
又笑了一阵,重章见白衣已不知何时敛起笑意,沉眉静目地立在跟前,他遂正色,问道:“怎么了?”
白衣摇头,道:“看样子,今日是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
重章蓦地拍案,道:“就冲你这句话,以后都别想离我身边半步,你若要走,我一定先绑了你不让你走。”
言毕,两人不由莞尔。
烛光明亮,照着这两道尚是稚嫩的身影,悠然静谧。
“三殿下刚才那句话,是忘记了良妃娘娘的教导了。”白衣唇角浅勾笑容。
“只要是对着你白衣,重章就是重章,不是旁人。”
这是他给挚友的许诺,不论时间地点而改变。纵然时光磨砺,教他不再如过去那样棱角分明,心底最深处的相知相惜却始终存留。
重章,就是重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