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明朝应作断蓬飞(1 / 1)
景朝新帝大婚,非比寻常。从接下圣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有余。琐碎繁复的礼制,按品级规格制作的衣妆首饰,所涉及的文书召册,一切都还在紧锣密鼓的行进。
我才算是见识了,虽然眼睛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心中仍是无比的惊叹。怪不得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果真的金堆出来的屋子,玉砌成的床。银子象流水一样的往外倒,而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那天以后,小泱便再没在药里下苦梓花和沿华草,我也终于可以安心的喝下那些汤药。眼睛已经能看得出朦朦的光,但物体的形状和颜色也渐渐有些成形。
天气渐暖,小泱便下旨让我提前搬进了前皇后,也就是他的母亲刘皇后生前所住的瞿阳宫。据说刘皇后当年便是被赐死在瞿阳宫里,一个诬告,三尺白绫,就这样轻易的丢了性命。
大婚及封后大典将在一个月后举行,我原想说服小泱让我先到太和寺供香祈神,保佑景朝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可他怎么也不放心我的眼睛,轻易地让我失去了一个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无计可施之下,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要想逃出皇宫,除非是谢允这样的武功高手,或是有里应外合的详细计划,否则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不过,小泱自那以后一直遵守我们的约定,没再来见我,但每天一封类似于情书的书信,字里行间似曾相识的深情倒是把为我读信的紫莲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也照例每天给小泱回信,信里无非是说说我这边的筹备情况,让他不要挂心,并叮嘱他要勤政爱民,注意身体。每封信几乎都绞尽我的脑汁写出几句肉麻的话,心里恶心得要命。但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我们二人郎情妾意的着实让人羡慕不已。
虽然身陷深宫,不过天上对我也还算仁慈。距离大婚只有几天,在我几乎要对逃出宫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对父女站到了我面前。
午后,紫莲依旧是按时去小泱的寝宫取今日的书信,我忙里偷闲的在矮榻上小憩片刻。朦胧间睁眼,便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女子,身形样貌竟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随即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凑近了再看,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阿离,是你吗?你怎么来了?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裴森他现在……”我蓦地惊了一下,我怎么会说出这个话,我做了什么,裴森他怎么了。后面要说的话,突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那女子轻笑了笑,抚着我的手道:“姐姐,快醒醒。是我,柳儿。”
“柳儿,”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说你是柳儿,可是……”声音倒是象,可是模样怎么是我的长相。
柳儿象是察觉到了什么,小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笑着捉住她的手,“别晃了,之前受了点伤,眼睛看不太清楚。对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再仔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我和爹爹是专程来救你出去的。”柳儿反握着我的手,声音压得很低。
“柳管事也来了,他人呢?”我往她身后看去,依稀看得一个人影。那人影走近几步,淡淡地回答:“就在你面前。”
我抱歉地对他笑了笑,又转向柳儿,正色问道:“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柳儿怔了怔,“姐姐,我和爹爹一听说你要嫁给皇上,便知这事一定非你所愿。便商量着想了个法子要救你出宫去。其实,其实我和爹爹已经来过两次。见你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却焦急烦燥,这才出来与你相见。”
我苦笑的摇了摇头,伸手取了小几上的茶呷了一口,“你们当我真的要嫁给小泱吗?这怎么可能呢。其实我一直在等谢允来救我,没想到先把你们等来了。你们没见着他吗?”
柳儿身体僵了僵,“姐姐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低头再喝了一口茶,将茶碗放回几上。
“公子他……公子他,已经不在了。”柳儿有些哽咽。
我的手一抖,茶碗差点翻出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柳儿突然抱着我,低低地抽泣。
我连忙扶起她,认真地问:“是你亲眼见到的吗?他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你确定那是他吗?你确定吗?”
这时,柳如字沉声道:“我能确定。那日我们赶到之时,小泱抱着已经晕过去的你。我们亲眼看到他的手下将谢允的尸首就地埋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着一股寒凉从脚底直窜上头顶,眼前顿时黑了一黑,有淡淡的液体慢慢凝聚。
“娘娘,我把皇上的信带回来了。皇上还……”不早不晚,紫莲偏在这时回来。凝重的气氛突然被她的突然闯入搅乱。
我只模糊地看见黑影一闪,紫莲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停了下来。
“柳管事,别伤她。她只是我身边的宫女。”我急忙示意柳儿扶我起身。
柳如是抱着紫莲走过来,放在矮榻上,“放心,只是点了她的睡穴。”
我点点头,看向面前两个并不十分清楚的人影,“皇宫之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这次是个宫女,下次便有可能是其他人。”
柳儿在一旁接着话,“飞儿姐姐,我和爹爹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要救你出宫。只是不知你答应否?”
“是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深宫之中不是朝堂却胜似朝堂,只怕比朝堂还阴暗许多,这里不适合我。”
“如此便好,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
柳儿当下便把计划说了一遍,听得我一脸的震惊,“什么?你说你要代替我?被发现怎么办?欺君是死罪,这不行。况且柳管事如何忍心将你送到这诡诈阴晦的宫里来。”我说着看了一眼柳如是,他只是轻“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想来这是柳儿个人的意愿,而且她还说服了他爹。
柳儿见我不应允,急得跪倒在我面前,“如今公子已不在人世,姐姐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那日他与爹爹分开时就曾求爹爹无论如何要护着姐姐周全。”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抽痛,强忍着继续听下去。
“我与爹爹商量多日,才定也这个计划。大婚在既,试问皇后若是突然失踪,无疑是让刚刚安定的大好局面,再蒙阴影。皇家也必定要追查到底,难道要姐姐日后都躲躲藏藏的过再遭人追捕的日子?再说……再说柳儿对他的那份情意,姐姐早也明白的。要让柳儿再另嫁他人,只怕柳儿这一生都要郁郁而过,倒不如代替姐姐入了这深宫。”
我低头看着她眼里依稀可见的坚定,仍是摇了摇头,“柳儿,你可知这入宫是什么概念,你可知做皇后又是什么概念。你能含着笑为他遴选嫔妃,含着笑看他把别人搂中怀中?再则,若是被他发现你不是我,你要如何是好?我不能因为这样而害了你,或许再想想其它办法吧。”
“林姑娘,我家柳儿生了一副和我一样的犟脾气,但凡认定的事很难劝得回头。我和内子也劝得不少,你也别在浪费唇舌。如今便依计行事吧。”柳如是的语气隐隐含着些许怒气和无奈。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点头应允,将柳儿扶起身。
“姐姐,你便好好准备吧。我们明天还是这个时辰过来,你设法将宫人支开。”
我笑而点头,“你们出去时,也要多加小心。大婚在既,宫中的防卫不比平常。”
柳儿一听,卟呲一声笑了。
“怎么,你们不是从宫外进来的?”
柳儿便扶着我往另一侧的书案走,“姐姐不知,这瞿阳宫有一条密道,直通京城之外。当年,他便是从这里被宝姨救走的。”
我心下了然,再想细问,又担心会有人突然闯进来通告什么,“如此,你们快走吧。”
柳如是伸手在书案底部摸了一下,后侧的墙竟然无声的滑开,密道的入口,大约只有半人之高。二人向我欠身告辞,钻入密道后,墙面又恢复了原状。
我定了定神,轻步回到内室,看看矮榻上的紫莲并未清醒,便合衣躺到床上。
第二日,父女二人如期而至。
柳儿仍是易容成我的模样,并给我带来了民间的粗布衣裳。我将身上衣饰给柳儿换上,又将昨夜偷偷写好的与小泱认识以来的许多事情和细节交给柳儿,并叮嘱她一定在记牢后烧毁。
柳如是则将我易容成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换装完毕,我将柳儿拉到一旁,小声道:“柳儿,后宫争宠实属难免,以后在宫中要万分小心。为了治我的眼睛,每天会有药汤端来,我仔细研究过,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喝无妨。只有一件事……”我深吸了口气,“我必须要告诉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姐姐请说。”柳儿笑道。
“其实我和小泱……我和他……”喉间的酸涩让我一时讲不出话来。
柳儿在一旁握了握我的手,“姐姐想说的,柳儿其实知道。”
我心里一紧,“你知道?”
“是。”柳儿低声道:“前向几日和父亲初来宫中里,便听布置婚房的两个小太监小声聊起,才知道姐姐其实和他已经……”
我腿上一软,忙扶着一旁的椅边坐下,“柳儿,我和他不是那样的。”
柳儿跪伏在我面前,“柳儿明白,否则姐姐也不会以民间的习俗来约束他不能来见。但他对你的那个心思,只怕是早就有了。以前公子在时,他便很少表露出来,却瞒不过我。”
我心里一阵酸楚,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明白就好。只是,你如今仍是处子之身,大婚之日如何是好?”
柳儿抬起头,神色坚定,“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柳儿知道该怎么做。”
我点点头,“如此便好,你爹呢?我还有一事想求。”
柳如是闻言,走到我身旁,“林姑娘请说。”
我抬起左腕,“你看,这红玉镯是前皇后留给小泱的信物,那日宝姨给我硬套上的,我试了许多次,仍不能将它摘下。可否劳动柳管事?”
柳如是顿了一顿,“姑娘的意思是,要柳某将你的手骨捏碎?”
“正是此意,这个镯子必定要带在柳儿手上才行。”
柳儿急道:“姐姐,这如何使得?”
我抬头,不是很有焦距的眼睛对上柳如是,“事不宜迟,还请柳管事速速动手。”
柳如是似是点了点头,托起我的手腕,二指一捏。
一声脆响之后,我只觉得冷汗直冒,好在这种疼痛比起曾经的那些实在不值一提,咬了咬牙,挤了一个笑容道,“取出镯子还望柳管事将我的手骨复原。”
说话间,柳如是已将镯子取下,将我的手骨复位,又用我准备好的木板和布条帮我包扎固定。
一切交待清楚,便是离别的时刻。
将密道的门在我面前缓缓开启之时,这次近距离的看,我仍是惊异于设计建造者的工艺,竟将密道的入口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柳儿和我紧紧的抱在一起,多少要说的话,最后只剩了一句,“姐姐保重。”
我强露笑容,也只勉强说了一句,“你也保重。”便不敢在看她,转身和柳如是进了密道,从此隔绝了我与这皇宫的所有联系。
我宁愿将这些时日的记忆抹去,只留下记忆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俊逸挺拔的少年对着我明朗的一笑。
密道的出口,据说是在一座山神庙的后侧枯井。
柳如是扭动机关,将我送了上去。
清闲的空气和迎面吹来的山风,顿时让人觉得精神一振,自由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美好。
突然肩上被人用力的一拍,来人惊叫道:“林飞,真的是你。”
我被此人一拍震得手掌上的疼痛又起,差点没跌坐在地上,最要紧的是心惊不小。
那人将我一扶,“林飞,你的手怎么了?”
我才听出他的声音,“宋德,你怎么会在这?”
“是我叫他来的。”柳如是从井里跃出,走到我们身侧,“你的眼睛不好,以后也得有个人照应才是。京城战乱之时,公子便让我将济医坊的伙计和书塾里的孩子送到武州去了。这小子人品不错,所以我将他带来,以后就留在你身边吧。”
我点点头,向柳如是欠了欠身,“难得柳管事为我料想得如此周到,林飞在此谢过。”
“姑娘不必客气,柳某见姑娘并未提出将来的打算,想必心中已有适合的去处。既然不便相告,柳某也不追问。如今,柳某与内子隐居于武州,若是姑娘以后有何难处还请来武州龙华镇澄兴客栈,柳某有求必应。”
“林飞谢过柳管事,柳管事能与夫人团聚,实乃可喜可贺之事,本应登门拜访。只是,如今这个情况,还请柳管事见谅。”
“柳夫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宋德在一旁插了一句。
柳如事也不理会,抱拳于胸说道:“如此,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我和宋德也抱拳回礼。
等柳如事走后,宋德才问:“柳夫人是谁呀?”
我看了他一眼,“你又不认识,说了你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从柳儿说的他爹娘的故事,再加我自己的推测。柳夫人只有可能是她,出雨楼的何出雨何老板。
宋德无趣地“哦”了一声,然后又有些惊讶地问道:“林飞,原来你是女的。要不是柳管事说的,我还真不相信。”
我笑着啐了他一口,“你现在相信了?”
宋德摸着鼻子,点点头,“你的眼睛怎么了?还有你的手。”
我转身,看向远处连绵不断模糊的山影,“不小心碰伤的,手没什么大碍,就是眼睛看东西不太清楚。以后,就麻烦你照顾我这个瞎眼的人了。”
宋德将眼一瞪,“说的哪里话,你要不是女的,我还想背着你走呢。”
我用力敲了他一下,“我只是眼睛看不清楚,又不是走不了路,哪里用你背。”
宋德摸着头,对我嘿嘿一笑,“你是林飞,真的是。看你易容成这个样子,我还真有点不敢信。对了,我们要去哪儿,我马车都准备好了。”
我回首遥望京城一眼,那个曾经眼神清澈的少年已经再也无从寻觅了。
“去……”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那张温润的笑脸,胸口针刺般的一疼,“去善州的静海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