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寂寥清秋不胜愁(1 / 1)
我从隐隐的头疼中清醒过来,聂姗正在为我擦脸,见我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只淡淡的挑了挑眉,便拿着水盆出去了。
一时还转不过弯,怎么醒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聂姗,脑子里最后的记忆是被谢允的师父掳走了。难道这是聂家在京城郊的那所私宅?
我起身下了床,随手披了一件放在床边的外衣。门外是一个非常宽敞,却也非常陌生的园子,修竹殊兰,曲廊画亭,格局倒是十分雅致。
曲廊一侧,聂姗正在修剪一丛花草,头也不回的对我说:“林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她的身边行了一礼,“多亏聂姑娘照顾,林飞感激不尽。敢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聂姗斜眼看了看我,“这是齐叔的地盘,你别想逃。明明是个女子,却要装成男人的举止,你也不害臊。”
我一时莞尔,忙解释道:“以前为了行事方便,我一直男装打扮,上次见面时并非有意隐瞒。”
聂姗轻哼了一声,“我第一眼便看出你是女子,你装得一点都不象。”
“是吗?”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我成天和医坊里的伙计混在一起,他们也没发觉呀。”
聂姗面色有些捉摸不透,“那天你失态了。”
我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那时我对裴森还留着几分情意,看到他们这般亲密,自然没办法装成事不关己的样子。连忙摆了摆手,“聂姑娘,我和裴森,啊不,我和卢谦其实没什么,你千万别误会。”
聂姗眼里微有愠色,“你能这样直呼他的小名,而他却不准我这样叫他,还说你们没什么?”
我一时哑然,我从知道裴森的存在就一直叫他裴森来着,也确实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
聂姗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许久才说:“你这个神情和那个苗离苗几乎一模一样,难怪你能轻而易举的勾引上阿谦。”
我皱了皱眉,这句说得相当的刺耳,她把我当情敌也就罢了,怎么能这样侮辱阿离,“聂姑娘,就算我长得不象苗离,我们二人公平竞争,以你的道德品行,也未必能赢得过我。”
聂姗将下巴微微抬起,摆出一付傲慢的样子,“你说什么?我乃堂堂右相之女,又是京城四君子之一,无论才学品行都比你高出千百倍。你如何赢我?”
我半眯着眼,手在身侧紧紧的握着拳,“你不过是凭着我写的二一诗集才得了纤柳台的诗魁,可见已是江郎才尽了。才学泛泛也就不说了,单说你是卢训的床上客,这样的品行就连普通人家的女儿都不及,确实是高出许多。”
此言一出,聂姗突然双眼一睁,挥着手中的剪子冲我大叫:“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伸手阻挡,一不留神便被划伤了手。
聂姗呆了一呆,泪水止不住的汹涌而出,“你什么都知道了,一定是阿谦告诉你的,我到底算是什么。”说着,丢开手中的剪子,捂着脸跑开了。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悔意,这样揭人家的短,是不是太伤人了?
心头的悔意并未完全酝酿出来,剧烈的头疼突然袭来。灼热的痛感从头顶延中脉直下全身,冲得手脚微微发抖。
我强忍着疼痛,进屋寻了纱布包扎好伤口,再自己切了切脉,全身的脉络似乎极为正常,但又似乎有些虚弱。此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一时也不能给头痛下个定论,姑且认为是之前感了风寒所致。或许上床躺一躺,休息一会就能好了。
这时,一个人跨进门来,即使是背着光,仍然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裾傲气息,虽素服着身,却无丝毫碍眼,反而让人觉得衣袂飒爽,风神自若。
那人走到床前,浑厚阴寒的内力便如条条丝线,细细的探进我的体内。
我忍着剧痛,咬着牙往床内缩了缩。
那人居高临下的看了我一阵,轻哼一声,伸手点了我的穴,换指成掌拍上我的百会。
我心里清楚,他就是谢允的师父,以他的功力要想杀我,我绝对活不到下一秒。既然如此,便听天由命吧。于是不再抗拒,顺从的闭上了眼,跟着那股雄劲的内力缓缓调息。
一股清凉直灌而下,丝丝扣入我的经脉,疼痛奇迹般地被冲刷掉了。
良久,他才徐徐收了内力,带着颇为赞赏的语气道:“不错。以后每隔三日的午时到我住的小屋来。否则,世间不过是再多一个冤魂。”
起初,我并不明白他所说的“不错”是个什么含义,等到后来我明白了,才觉得这个“不错”确实不适合用在我身上。
如今该是深秋的时节,可谷内的气候仍是温暖如春。我看了看地势,估计是谷北一面山峦高大挡住了北边的冷空气,加上这个山谷地势低陷,有几处泉眼皆是冒温泉,很有可能是地壳较薄的地方。如此一来,便四季如春了。
谷外布有八卦阵,寻常的人进不来也出不去。而我恰好是一个寻常的人。没事的时候,我常闲不住在谷里乱逛,除了齐镇住的那个小院,谷里任何地方都能去。
一次竟然在谷边的小溪里发现了成群的江鱼,个头很小,估计还没长成。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回去拿了大竹筐和木桶来。
聂姗见我这阵势,也急急的跟了来。
我卷着裤脚在水里捞了几条鱼,鱼儿也毫不示弱,不多时就弄得我全身湿透。我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聂姗,“还站着干嘛,快下来帮忙,今天晚上加菜全靠它们了。”
开始她还蹑手蹑脚的不肯下水,被我一把拉了下来,冲她弯了弯嘴角,“成天吃你做的菜,有些厌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以后你做掌勺,我等着饭来张口。”
谁说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他的胃,我觉得女人更是如此的。虽然我只是偶然的遇到那一溪鱼,偶然的捉回来煮了道菜,但是效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聂姗从小生于富贵人家,看她做菜的活套,应该是以前常下厨,做的菜也应该色香味俱全,偏偏她做的菜非常的一般。几天下来我才琢磨明白,感情她以前在家里都有下人帮着切了菜,或是各种事先要准备的酱料,也都由厨子泡制好了,万事具备,只欠她一下锅就能做出极为出色的菜肴。
在这,没人切菜,青椒土豆丝切成手指一样粗,怎么能炒得爽脆,没有人制好一级的酱料,怎么能炒出酱香味美的肉丝。
打那以后,聂姗便常跟着我,四处爬山玩水,捞点小鱼小虾,掏点野鸭蛋什么的。友谊也伴随我们的探险,迅速升温。
头部的剧痛,时时纠缠着我。恍惚中,我睁开眼,屋内光线暗淡,清灵的月光柔柔的铺成一片轻纱,交织在古木窗棱之上。一脉幽冥的笛声,踏着夜色,潜荡在山谷中。
行云流水的曲调中却饱含哀怨悲凄,隔着夜空的凝寂袅袅悠然而来,又于虚无中缕缕淡逸而去,流旷往返,延衍不绝,缚在心上,萦绕不去。
我暗叹了一口声,又是这个笛声,隐带清凉,稍稍缓解了我的头疼。
已经十天了,我被谢允的师父带到这个山谷里已经有十天了,和谢允分开也有十天了。
每一夜,我都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入眠。便是勉强入得睡,也觉得辗转反侧,浅浅而卧,而且恶梦连篇,每个梦的最后,总有一只狰狞的怪兽,挥舞着巨爪向我当头抓下。
今夜也不会例外,剩下的漫漫长夜,只怕又得枯坐到明了。
我无奈的的掀被起身,披了外袍出了房间。
门外庭径中透着几分兰香,隔着几只修竹,是一条曲廊,通向不远的暗山亭。
我在亭内坐下,微闭双眼,和着笛声静静地调息。
“睡不着吗?”一个女子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我淡淡一笑,收起心神,“嗯,这笛声太吵。”
肩侧一只玉手递来一杯喷香清茶,“巧了,我也睡不着,来尝尝我新配的栀子茶。”
我接过来,浅饮了一口,苦涩的香气在唇齿间回荡不去,不禁赞道:“好茶,谢谢你。”
那女子提着竹篮笑意盈盈的坐到我面前,取出茶壶和另一只杯子,为自己斟了一杯,“谢我什么,只为这杯茶?”
我又呷了一口,回味了一阵才道:“谢谢你的用心良苦。栀子常用的功效是泻火除烦,清热利尿,凉血解毒。但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功能,就是能治血淋和涩痛。虽然我这头疼并不是病痛所致,单单这一味药的功效并不大,我却十分感激你。”
女子正要推辞,我按住她的手道:“聂姗,这几天也劳你费心了,若是没有你的细心照料,只怕此刻我也不能坐在这里。”
聂姗转头看了看笛声飘来的方向,“你也别怪齐叔,这些年他过得也很苦。你是他必胜的棋子,他也只能这样对你。”
我叹了口气,“我可以理解,这几日我常想,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或许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他要报仇是他的事,怎么能让其他人也和他一样,爱离别,恨常久。”
聂姗一时无语,呆呆的望着远方,许久才幽幽地说:“林飞,其实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对她摇了摇头,“事情变成这样,任何人都脱不了干系,小角色常常在历史的演化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聂姗面有凄色,抬首仰望星空,“如此说来,我算不算就是那个小角色。以前我总是把责任推在他人身上,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刻的反省自己。倘若那时不是我鬼迷了心窍,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同情地看着她,“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苗离会坠下山崖?”
“一切都怪我,当年阿谦初立军功,回京请赏时,正好我和娘从程山寺烧香回城,那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事。他紫袍白驹,傲然于队伍之前,甲胄上残存的沙场硝烟衬着周身散发得夺人的魄力,远远看去,风姿气度契合天成,恍若神祗。我便为他着了魔。”语言间,聂姗的眼里泛着珍珠般的华光,“他或许不知道,那次回京,他俘获了多少京中少女的芳心。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
我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茶,她为了爱,就将阿离送给了楚宴,让阿离最后生不如死。想到这里,一时胸中郁结。
聂姗自嘲道:“始终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才情和相貌,再加上爷爷亲自和侯爷提亲,他便不会拒绝。没想到换来的只是他冷冷的一笑,加上一句‘晚生不配’,便把我打发了。”
说着,抬头隐了隐颊上的泪水,对我抱歉的笑了笑,“爷爷回府后便生了场大病,我更是觉得面上无光,便一心想要扳回来。一年后,善州边界战乱不断,我不顾爷爷的反对去了南方,女扮男装的潜入军营,不曾想竟看到阿谦和苗姑娘二人在小山坡上相拥而坐的情景。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只觉得胸口一口气堵着,上下不能。才做了那件荒唐的事。”
“后来,我便一直潜伏在军营里,直到子奇克山口一役,阿谦受了重伤,危在旦夕。苗姑娘不顾教众的反对,将身体里全部的灵力输给了阿谦。我原来并不知她这样做的后果,是丧失所有的自我保护能力,包括失明,包括不在百毒不侵。我只觉得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把她从阿谦身边除掉。正巧这时,让我遇到了刘皇后失散多年的弟弟齐叔,他拿着爷爷的亲笔信来找我,让我按他说的去做。”说到此处,聂姗已经哽咽难言。
我有些于心不忍,起身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
聂姗将手抚在我的手上,轻声道:“齐叔让我做的事,就是把身体极度虚弱的苗姑娘送到离军营不远的一个小木屋中,说是让她在那儿安静的养伤。结果……结果,都是我害了她。小木屋内有一个男子,自称是流月教的总司,让我将他们的教主交给他,他会好好照顾的。没想到,那个禽兽竟然借机给苗姑娘服了媚药,□□了她。”
我心中一震,原来如此,阿离恢复记忆后,不愿再去找裴森,而选择死去。在这个以崇尚贞洁的时代,让她如何面对曾经的爱人。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偏偏这时,齐叔带着阿谦赶到了小屋,亲眼看到了那一幕。我相信阿谦和苗姑娘,他们如此相爱,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就算苗姑娘不再是完璧之身,阿谦也不会在乎的。只是在来的路上,估计齐叔说了什么,阿谦显得很激动。苗姑娘更是羞愤不已,纵身跳下了木屋旁的悬崖绝壁。阿谦不顾一切的也跟着跳了下去,是我拼了一死,抓住了他的手。最后,是齐叔救了我们,而我的腿却因此断了脚筋。”
“如今,你得偿所愿了。”我看向天际,淡淡地说。
聂姗摇头苦笑,“现在想来,倒不如只在心里存着一个想念,远观而不亵玩。只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做了便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到底。因为这件事,爷爷亲自到卢府兴师问罪,阿谦迫于他父亲的压力,才同意和我订了亲。后来我的腿治好了,却为了怕阿谦知道而毁婚,便一直瞒着他。没想到他早就知情,还知道了当年我送苗姑娘去木屋的事。并以此相要挟,说是偿还我的罪孽,让我帮他做事,并答应事成之日,便是我们完婚之时。我就这样一步一步的陷进了他们师徒的圈套中。”
我听得有些迷糊,“师徒的圈套。”若说是齐镇的圈套倒也罢了,怎么说是他们师徒的圈套?
又听聂姗说道:“阿谦不知怎么知道了当年的事,开始对齐叔起了戒心。他把我瞒着他治好腿伤的事假意透露给了他的哥哥卢训,再让卢训以此来要挟我。那个卢训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色棍,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说着她将头撇向一侧,避开了我询问的眼光,“阿谦让我在和卢训床第之欢时套出卢训和顾潜,也就是谢大哥的双胞弟弟密谋陷害卢家的整个计划。我对苗姑娘之事存着愧疚,心里也明白,一旦上了卢训的床,纵使今后阿谦将我娶进门,也再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的感情。他的心已经在苗姑娘跳下悬崖那一刻死去了。”
聂姗说完那些,便掩面哭泣。我又叹了一口气,将她揽进怀里,“他这样做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要求你为他做那样的事。”
聂姗的经历确实令人愤慨,可是阿离经历的那些事却更加让人痛心。裴森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了聂姗当年的所作所为,虽于理不符,于情却是怎么都说得通的。
我又以什么姿态去安慰她,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话即便说个千百遍,又能如何呢?
这几天,我们时常闲聊,关于那些过往,聂姗也毫不忌讳的告诉了我。
聂姗的爷爷与已故睿莲刘皇后的父亲乃八拜之交。十八年前,刘家因小人诬告密谋造反,而皇上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将刘家诛了九族,而后不久又分别赐死了刘皇后所生的三个儿子,其中最小的儿子尚在襁褓。
谢允的师父齐镇,是流月教上一任的总司,也是刘皇后失散多年的弟弟刘真。得知这一消息,他便开始寻求报仇的机会,不想无意间在一个贫民窟,遇到了刘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那宫女怀抱一名男婴,正是刘皇后的小儿子。于是,另一个想法便在他的脑海里酝酿而生。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齐镇动用流月教的各种关系,在京城开了一间妓院,让那宫女和小皇子得以藏身。那家妓院的名字便是飞云舞裳,宫女正是飞云舞裳的老板娘宝姨,而那个小皇子的便是小泱。他的真名不是姓杜,而是当今天子的姓氏,姓叶,名叶泱。
初初听到这个故事,我是着实吓了一跳。原以为齐镇精心筹划了十八年是要改朝换代,为了自己做皇帝,没想到各中的原因竟然如此的复杂。虽然不能排除小泱当政之后,不会被齐镇这个功臣要挟,做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但觉得齐镇此人深谋远虑,心机似海,怪不得谢允和裴森都不是他的对手。
再则,我认识的小泱,虽然少年英气,处事周详,手腕圆滑,但缺乏大才的气度,怎么看都不象是一个能统领国家的人。齐镇将他自小养在妓院,虽保全了他,但似乎也毁了他。
许久,聂姗在我怀里停止了抽泣,“林飞,事到如今,我不知有多羡慕你。你单纯善良,处处为人着想。怪不得谢大哥会喜欢你,阿谦和杜总管也都愿意保护你。今后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很无措。”
我轻拍着她的肩头,也在心里暗暗的问自己,前路飘渺无测的命运,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