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临别相送意迟迟(1 / 1)
细雨丝丝,铺天盖地的下满了整个京城。风儿吹过,满院飘飞的素白,廊前耷拉在梁格上的白绫奠绸,越显傅府举哀的清冷。
傅延两眼通红,神色黯淡木然。罗叔在一旁叨唠着,自从牢里放出来,他就水米不沾,一直跪在老爷灵前,让我帮着劝两句。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懊悔愧疚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傅家上下仍是对我非常的礼遇,我刚回城得到消息,立马赶回傅家,陪着傅延一起跪的,但罗叔好说歹说硬是让我站在一边,我不同意,最后连傅夫人都请了出来。傅夫人神色哀凄,只说我与她家有恩,跪不得,跪不得。事态闹得有些紧张,我也只能做罢。
这个消息仿佛一场冰雨,把我的心浇了个透凉。
如果傅妙没有遇到我,如果傅延没有邀我来他家居住,如果我万先生没有收我为徒,如果没有城西的疫区,那么傅延就不会为了送药而被关在牢里,傅老爷也不会因为这个突然脑血栓,然后离开人世。或者说,如果我不出现在这个时空里,傅延一家现在应该还半月前那样安宁温馨吧。
站在傅延身后,我很想出言安慰一下他,但是心里的自责沉重得仿若一块巨石,压得我几个时辰里都只能低低的喘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泱从回城后一直陪在我身边,见我站了几个时辰,才好言劝道:“林飞,你身子弱,才刚回城,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看着傅延侧影,淡淡的摇摇头。
小泱轻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许久,傅延才缓缓的道:“林飞。”
我赶紧靠前两步,“什么事?”
傅延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灵牌幽幽的说:“去休息吧。不必内疚,此事与你无关,都是我……都是我……”说着哽咽不已,又深吸一口声对小泱说,“杜总管,家有丧事,诸多不便,见谅。”
小泱回了一礼,“节哀顺变。”
“傅延,”我蹲在他的身侧,“傅家全家老小都还指望你呢,你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
他朝我点点头,目光移向灵牌,不再看我。
我知道再怎么劝他也是无用,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回房的路上,小泱小声的说,我一个女子住在傅府不太方便,况且傅府有丧,于理不太适合客居,不如搬到云榭会馆,大家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我碍着谢允的关系,本是想拒绝的,但住客栈似乎不太安全,如今没有方奚陪在身边,可不比以前了。不管谢允如何,小泱却是至始至终都在帮我的朋友。
考量再三,我跟罗叔表明了立场,他面色稍微宽慰了些,点头表示傅府现下确实不方便留客,又问林公子可找到它处安身?
我大致说了一下,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到云榭会馆找我,一定尽力而为。又嘱咐了他几句,丧葬期间多注意府里众人的身体之类的话,才去了云榭会馆。
一切收拾妥当,却一直没见到谢允露面,我若有所思的看着前廊,那夜他一身轻寂的站在那儿,眉宇间的廖落端得让人揪心。
小泱推了推我,“在想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想到济医坊去,宋德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泱一听,笑了出声,“他呀,好得很。据说从牢里出来的那天,回到医坊就吃了三大碗面。他和傅延也算是幸运,正巧太子妃生了嫡皇孙,皇上一高兴大赦京中,要不真得蹲个三五年。”
提到傅延,我整个人又垮了下来,“都是我不好,拉了他们两个下水。要不然,傅延也不至于入狱,又丢了官职,傅老爷也不会因此气得离世。”
“也不能全怪你,只能说世事弄人。”小泱抱着手,闲闲的靠着墙,“象他那样至少还自小父慈母爱,一家人共享天伦许多年。他可知有些人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想跪在灵前尽孝都不能。”
说到末了,小泱的神情稍显落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平日里他都是一副快乐满足的模样。原来他也渴望父母的疼爱,渴望一份属于自己心灵的归属感,渴望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小泱,”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虽然有些人没有父母,但他们仍然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着,相信他们的父母在天之灵也会非常欣慰的。再说,即使没有父母,他们的生命中也有为之牵挂想念的人。为了那些人我们更应该快乐的生活,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那几枝细瘦火红的枫叶在秋风中轻摇。不知道老爸老妈他们还好吗?老妈的腰椎有没有定时热敷理疗,老爸的偏头疼有没有记得经常按摩。现在才觉得决定来到这里,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理智,而当初只被自己理解成了勇敢和倔强。
“林飞,林飞。”小泱扯了扯我,“你想家了?”
“嗯。”我撇过头看他,很认真的点点头。
“如果你想回去,再过些日子我正好要到南边去置办冬货,不如你跟我一起南下吧。不过,”他摆出一副哭丧的脸,“你要是回家去了,舍得丢下我,丢下你师父吗?况且还有我大哥。”
小泱的表情,把我逗笑了,原来他还惦记着我是善州人。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是了,是了。我是想家了,但不能回去。别人都能丢下,唯独丢不下你,满意了吧。不过,你去置办冬货,我也可以跟去吗?好不好玩的?”
小泱一听也乐了,“当然好玩,一路上相当于游山玩水,不但可以看到各地不同的年货物杂,说不定还能遇上稀奇物。哎,就说去年,我们经过一个小镇,附近的村子有人竟然捕到一只会学小孩哭的鱼,据说那人以前曾经打过一条,自己吃了觉着味道特别鲜美,所以拿到镇上集市来高价出售,惹得好多人围观。”
“后来呢,你买了?你是不是把它吃了?”我有些紧张,这明显是娃娃鱼嘛,还真能碰上稀罕的东西。
“没有,买回来就放了。”小泱怪异的看着我,“你这么紧张干嘛?其实是大哥让我出高价买的,说这是什么珍稀濒危的物种,然后又让我拿去放了。”
“谢允,是这样说的吗?”我有些吃惊的看着小泱,他很配合的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放生,那还罢了,濒危物种这个概念应该只有在现代社会才有,古代的时候娃娃鱼应该不算是濒危的吧。
不过,谢允在这方面的意识无疑是超前的,不知是他自己的见解,或是他师父的传承。看来谢允的师父虽然阴险狠毒了些,但是能同时教出两个京城里公认的才子,见识才学想必也是高人一等的。
“林飞,林飞……”
我猛的一回神,“啊,什么?”
小泱凑到近前,仔细的打量了我片刻,“林飞,我怎么发现你回来以后总是爱走神,刚才想什么了?”
“没什么,”我敷衍了一句,“对了,谢允这几天还好吧?”
“大哥?他这几天出外办事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小泱没脸没皮的贴过来。
出外办事?估计不知躲在哪儿疗伤吧。我往旁边一移,让小泱扑了个空,笑着指他说:“你不是好好的吗,我干嘛还要多此一问。”
正说着,门外有人通传,“总管,一个叫宋德的人找林公子。”
小泱冲我一笑,“看,来了不是。”又正声道:“领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宋德被人领着进了门,一见到我立马来了个熊抱,看得小泱在一旁直摇头,我只能无奈的撇了撇嘴。
“林飞,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和傅延在牢里担心死你了。没想到你早就被放出去,还带了药进疫区。”
我干笑了几声,拍了拍他,“哎,宋德,注意影响,注意影响。让人家杜总管看笑话了。”
宋德听了微红着脸放开我,向小泱行了一礼,“杜总管,宋德失礼了。”接着转向我,“林飞,你让我好找,先生要我叫你过去,说有事要交待。我去了傅府,又跑到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
“走。”我打断他的话,没来得及和小泱打招呼,拽起宋德的手奔向济医坊。
一脚踏进医坊,就气氛似乎有些沉重。大伙围在一起,都没出声。见到我进来,都象盯着仇人似的,搞得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忐忑不安的把脚步挪向万先生。
“师父,我回来了。”我小声的在他耳边嘤嘤。
万先生看着我微笑的点点头,“傅府那边怎么样了?”
“除了傅延,都还好。”
“你身为他的朋友,来京之后又承蒙他家诸多照顾,有机会要多劝慰他。”
我应了一声“是“,又说:“师父,傅府有丧,徒儿已经搬到云榭会馆去暂住了。”
“云榭会馆?哪个云榭会馆?”万先生神色惊讶的看着我。
“就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那个云榭会馆呗,还有哪个?”宋德在一旁抢白。
“怎么?你认识他们会馆的人?”
“是的,师父。不瞒你说,这次徒儿回城,全靠他们会馆的馆主和总管帮忙。要不然,如今怕是也和宋德一样,身受牢狱之灾,更别提及时送药回去。”说着,靠前揽上他的胳膊轻摇。
“那位谢公子是你的朋友,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万先生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这让我非常的疑惑不解,难道是因为以前那件事,所以他不喜欢我结交达官贵人。
“也不管是了,不过我和他们的杜总管还有些交情,以前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有些委屈的回答,“师父,我不是那种贪图权贵的人,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万先生轻拍了拍我的手,和蔼的呵呵笑道:“为师的不是那个意思,虽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不过交朋友也要对对方多些了解才好。”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又复看向周围坐着的一圈人,推了推万先生,“师父,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哦,是了。来,林飞。”说着他拉着我起身,走到众人中间,“大家都知道,林飞是我的唯一的弟子。如今我去意已决,今后医坊就交由林飞打理。林飞虽然显得文弱了一些,但却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希望大家能够象从前一样,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协助他把医坊的经营起来。以后不要再说我走到哪儿,你们跟到哪儿这样的话。都听明白了?”
大家都没吭声,万先生又提高声音再问了一次,才有人闷哼着应了几声。
我心里明白,万先生此去风险极大,把医坊托付给我,倒不是舍不得医坊的生意,他心中必定是有了些许预感,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所以希望我能带着这些他曾经救助过的孤儿,过上安稳的日子。但是,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他们都没办法接受我,可我现在总得说些什么,来稳定他们的情绪,让万先生安心离开才行呀。在学校里我不是学生干部,不擅长管理事务,一时间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我清了清喉咙,向前迈了一步,“大家听我说两句,相信师父也和大家说了离开的理由,希望不被俗世所扰,将毕生的医术还施于民。如今大家这样的态度,让师父如何能安心去实现他的理想?我知道,大家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这些年来师父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难道你们就这么自私,不能为了他做些事吗?”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眉目渐开,也有人面有愧色,我心里稍松了口气,“林飞虽然来医坊的时间并不长,资历浅薄,和师父也才有短短三个月的师徒缘份,但是我深知师父心中所想,也愿意为他承担医坊的重任,希望大家能给我这个机会。”
这番话我觉得说得就算不是很实在也算是很诚恳吧,可是话音落地许久,就是不见有人响应,搞得我的心里瓦凉瓦凉的。
就在我差不多听到胸口的那颗心一点一点碎裂的声音的时候,一个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既然先生已经决定离开,也决定将医坊交由林飞打理,我们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的助他把医坊的经营好。让先生四处行医时,不是时时牵挂着我们,而是想到我们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过得很好。大家说,是不是?”
说话的人是帐房的石六,据说是三年前逃饥荒的时候与亲人失散,差点冻死在城南角,幸好遇到万先生,才捡回一条命。又因他原先就读过一些书,头脑比较灵活,在医坊里年岁又稍长一些,于是便让他负责管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为医坊提供低价药源的神秘人物,就是由石六去接的头。但是,那人到底是谁,具体长得什么样,石六也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前这个僵局,就因为石六的几句话而打破了。大家纷纷用各种方式表达了自己赞同的意向,尤其是拍肩膀这种方式,几分钟下来,我都觉得肩膀快被拍成塌了。
大伙散去各忙各事之后,万先生把我叫进了房间,指着靠墙的书柜说:“这里是各门医学的典集,还有旁边这个箱子里是我从医以来的日诊手札,如今都无法带走,就交给你好好保存。医者仁为先,望你以后勤学医术的同时,要记得还施于民。”
我应了声“是”,又倒了一杯茶,跪在他面前,“师父在上,徒儿以后不能随伺左右,还请师父自己保重身体。这杯茶算是,算是……”我呼吸了几口气,压下眼底的泪水,“算是徒儿的送行茶,祝师父此去,一路顺风,达成所愿!”
万先生面上一滞,随即“呵呵”笑起,接过茶来饮了一口,“林飞,有句话为师的不得不说。”他看了我一眼,扶了扶我的头,“以后切莫在人前露出这等女儿家的神态来,一个女子在京城这种地方生活不容易,方奚又不在你身边,以后你可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了。”
我用袖口隐隐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师父,你都知道了?徒儿不是有意欺瞒你的。”
万先生点点头,“师父行医这么多年,与你朝夕相处也时日不知,为师的又如何不察觉?京城是个富贵繁华之地,亦是一个污浊贪腐之所,你以后少与那些官吏权贵打交道为好。为师的话,你可得记好了。”说完,抬手扶了我起身。
“徒儿谨尊师父教诲。那么师父,你什么离京?”
“这么多年来,我除了这个医坊,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捡上点衣物,明日一早就启程。”
“明日,这么快?”
万先生笑而不答,只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心中纵有不舍,但也知此刻不便多言。正如那晚听到的,裴森要他尽快消失,时日拖得长了,怕是会引起他师父的注意。如此说来,快些离开也是好事。于是主动帮万先生收拾行李,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再见的机会。
送行之人,临别依依,送了五里送十里,十里相送,送到最后便有了城外三十里六个送别亭。
清晨,我伴着万先生在三十里亭站了许久,所有叮咛的话语,此时都无法说出口。谢允说,裴森不会杀万先生。我信,不知怎么的,没有理由的就相信了。
最终,万先生先开了口,“好吧,林飞,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
我将行囊递给万先生,“师父,你若是想我们,想医坊了,记得还回来看我们。我们一定把医坊照看好,等你回来。”
“好……好……”万先生不住的点头,眼里也带了点湿润,接过行囊牵着马便要上路。
此时,一串急簇的马蹄声“的的”的靠近,马上的人轻喊道:“万先生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