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还道尘缘如飘萍(1 / 1)
身后那一室的昏黄中,床上静静的躺着一人,双眼紧闭,面色青白。一见之下,刚才激动的心情瞬时被浇得透凉透凉。
“师父……”我咽喉一紧,再喊不出声来,几个趔趄扑到床前,连摇了他几下,都没有反应。我抖着手切上万先生的脉,脉息虚淡无力,浮如飘絮,心里徒然一缓,“方奚,你……”
方奚站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着急,我只是点了万先生的睡穴,他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
微弱的光线里,万先生脸颊消瘦,眼眶淤黑深陷,看得我无奈的直摇头。帮他把被子掖了掖,转身示意方奚到外边说话,却发现两道锐利的眼光越过他的肩头灼在我的脸上,裴森站在门口,面色微愠。
院内传来低低的人声和脚步声,随行的侍卫已经将药材卸下了马,搬进院子里。我侧过头对方奚说:“我们出去吧。”
我心里骤然的松懈下来,脚下便有些虚浮,掩不住的疲倦挂上眉梢。
方奚替我解下挡雨的帔风,“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又捉住我包着纱布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我摇头微笑,“没事,”又迫不及待的拉着他问:“方奚,师父他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顺着他的眼光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裴森看着方奚阴郁的眼神。想起几个月前那个的夜晚,我第一次见到方奚,他二人怒目相视,持剑相向,生死相搏。任谁也想象不到,今天我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面。那时我一力护着的是裴森,如今我拉着的是方奚的手。
胸口没来由的一阵闷痛,我不动声色的的将手收回来,捂着前胸轻咳了一声,“卢大人这次是公差,不碍事。说吧,我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方奚略略点了点头,“你走后第二天大早,就有要到京城做买卖的村民回来说朝廷派军队封锁这一带,出不去也进不来。
村长找我们商量了一下,照这样的情形,干等也不是办法,万先生他们继续寻找治疗的方法,村长决定将已感染的人隔离到西头的那片旧屋,让几位先生轮流值守。
前天,突然飞来一只鹞鹰,丢下两大包药材。原本以为是你想法送进来的。后来万先生检查药材时,发现其中几味必须用到的草药其实是外形味道极相似的毒草。毒性虽然不强,但服下后会在不自不觉中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方奚有些激动,“这几天你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
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是遇到一些事,但和你想象的不同。索性现在都过去了。最重要的是,你和万先生没事。我一直很担心你们。其他人怎么样了?牛叔牛婶呢,怎么这么久也没见他们出来?”
“牛叔牛婶也感染了,有许多村民陆续出现伤寒的症状,现在估计有三百多人。村里缺医少药,万先生决定用针疚试试,这两天一直在研究你那几本医集。
今晚似乎找到了控制疫病的针法,和其他几位大夫在西头呆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只说有点累,歇歇还要过去。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所以想让他安稳的睡上一宿再说。”
我点点头,“师父就是这个性子,就算你不点他睡穴,我来了也是要让你点的。还好,我们这次带了足够的药材,三百人也没问题。”
侍卫们将药材堆放妥当,齐齐的站在我们面前。
裴森上前一步,对我说:“林公子,这五十人是我的亲卫,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他们便是。严同,”前排一人肃然出列,单膝下跪领命。
“听清楚了吗?”
“是。”
我抱拳行礼,“谢卢大人,在下替这几个村里的百姓谢谢你了。”
裴森轻应了一声,对着众人吩咐道:“在村外那片空地扎营,手脚放轻些,莫要惊动村民。”
侍卫们行礼离开,他才转过身来淡淡的对我说:“林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我忍了忍胸口丝丝冒上来的寒气,对方奚说:“方奚,你去西头问一下其他先生,就说药材送来了,看他们是要按原来的方子配药,还是再行加减,请他们尽快定出方子。再到村长家走一趟,把情况说明一下,请他叫醒几个手脚麻利的大婶,燃灶洗锅,准备熬药。若是人手不够,少不得要麻烦卢大人的亲卫。”
方奚皱着眉看了裴森一眼,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我待会就回来。”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隐进了黑夜,我低头抑下烦躁的心绪,欠了欠身,“卢大人,时候不早了,现在这里没人,请长话短说吧。”
裴森勾唇一笑,看着我缓缓的绕到身后,在我耳边轻吹了一口热气,“你若不怕被别人撞见,我倒是无所谓。”
我半身一麻,捂着耳朵站到对面,“你……”一时忍不下咳了两声,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夜色下,裴森一袭白衣淡拢着些许水雾,缓步向我走来,剑眉微挑,唇边洇着迷蛊的浅笑,款款得摄人心魂。我恍然愣神之际,已他被带着飘离了村庄,无声的掠进幽密深邃的山林。
一路上淋着雨,纵然有帔风挡了去,衣服上未免还沾了雨水潮湿,忽一吹风,我禁不住一阵哆嗦,胸口隐隐发痛,咳了几声。
裴森将我放下,轻叹了一声,温柔的抚上我的脸,“你也太不会爱惜自己,胸口的剑伤怕是没养好。”
我一把拍开他,忍着胸口的寒意,轻嘲道:“卢大人有话请讲。”
裴森将淡笑一收,半眯着眼阴沉的看了我片刻,欺身上前,擒住我的手腕,“不要再和谢允见面,也别再和云榭会馆的人来往。”
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将头撇向一边,边咳边道:“我和谁来往是我的自由,与你何干?”
“怎么,不叫我卢大人了?”裴森眼底带着笑意,捉住我另一只手,“许久不见,可有想我?”
我想挣开,告诉他我不愿做别人的棋子,被利用尽了然后再丢弃,我只想在这个世界里平淡真实的生活下去。话未出口,胸臆的寒气不断上涌,一股咸腥自喉间喷出。
“怎么回事?”裴森皱了皱眉,动作轻柔的抹去我唇边的血丝,将我拉进怀里,全身腾起热气。
我摇着头要推开他,却听到那熟悉醇净的声音在耳边轻喃:“没事,放松,一会儿就好。”
裴森的内力相当的浑厚,徐徐浸入我的体内,宛如置身于温泉之中,我的身体渐渐柔软,暖意融融。原本沉重的感觉被轻灵飘逸所取代。周身环绕的真气一缕一缕的聚到胸口,幻化成光。
突然,裴森猛的一震,用力将我推开,脸色苍白的靠着身后大树,眼底闪过隐隐的愕然。
我有些忡怔的跌坐在湿软的枯枝落叶上,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裴森神情复杂,缓缓坐于原地闭眼调息了片刻,又复睁眼,面色已变得清冷,凝视了我许久才淡淡的说:“回去吧。”
这段时间随在万先生左右的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我对中医学的认知。万先生除了照常教我辨症施治的方法,还加入了民间许多防病治疗手段,刮痧、拔罐、艾疚、天疚,所用之物成本低廉,皆是日常生活中随手可得,而且操作简单,家人朋友相互之间就可以施治。
医学的诞生不是为能治好多少病患,而是为能防止多少人生病。防病于未治,才是医学真正要达到的目的。
有了药材和万先生的针疚方法,伤寒之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治疗。不出五天,所有的病患已大有起色。我按着现代三班轮休的体制安排人手或照顾病患,或砍柴熬药,这样大家都有了统一的时间标准,忙中有序,作息得当。
如此我便有了偷闲的时间和理由。
离村子不远的河滩旁,有一块形状凹凸的巨石。躺上去,正好符合人体曲线。今日阳光明媚照着人身上暖洋洋的,我抵不住诱惑,闲时便跑过来晒晒太阳。
一个人的脚步声来到身旁,一股似花似草的气息淡淡的迎过来,我闭着眼微笑了笑,“怎么你也学着偷懒了?”
那人在我身边坐了片刻,然后躺下,“林飞……”
“有事要和我说,是吧?”我想起这两天他欲言有止的神情。
“是的,我,要离开了。”
“好。”我没睁眼,回答得非常干脆,他本来就不应该留在我身边。
“你不问我原因吗?”
“还用问吗?”
“教主失踪多年,如今生死不明,我还要是去寻她。很抱歉,之前还说要留在你身边。”
我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阳光,才转过头看着他,“方奚,说抱歉的应该是我,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他犹豫了一下,“他来了京城,你以后尽量少和他接触。再说,他的身份也不适合你,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方奚,别说了,这些我都明白的。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你们离开这里,我就走。”他看向我,浓浓的歉疚溢出眼底。
我对他轻笑,“嗯,祝你一路顺风。”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几个月来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雨夜中为我打伞,熟睡中背我回房,事事以我为先,完全没有自我。一脉温馨涌上心头,听得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忽的坐起身喊道:“方奚——”
他回过身来,暖阳下的和风抚过衫角发梢,眼底是淡淡的柔软。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他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的点了点头。
斜阳已暮,橙霞满天,远山上落了一层静淡的金。
我掂了掂肩上的药箱,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
几个孩子嘻笑着向我跑来,牵上我的袖子,“林飞哥哥,林飞哥哥,我娘让我来叫你回家吃饭。”
我回以微笑,抚着为首的孩子,“这么高兴,今天你娘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不是的,不是的。”另一个孩子答道:“娘说今天万先生、方叔叔、卢叔叔,都到家里来了。所以要做些好菜招待他们。”
我微微一愣,裴森怎么也来了。那夜之后,就极少与他说话,不得不交谈时也只是清淡的打些客套。他对村民却很是谦和近人,需要人手的时候,也不介意卷上袖子帮忙。另外他治下极其严格,五十个亲卫全部在村外扎营,不得骚扰村民,也擅用拿取百姓的食品财物。
十天下来,村民由原来的畏缩惧怕到现在的与他亲近友好,态度转变非常之大,让我常在心里腹诽他,这就是所谓的亲民形象工程。
平常与万先生和方奚一起吃饭,大家都特别随便,有说有笑的相互布菜,谈论一天发生的事。裴森和方奚各自沉着脸象仇人一样对面而坐,我则尽量和裴森保持距离,万先生似是有心事,一顿饭吃得气氛十分怪异。
好不容易搁下了筷,万先生喝了一口茶,和蔼的对我说:“这些天来教于你的医术,可都记住了?”
“嗯,都记住了。”我点头笑道。
“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什么事?”万先生的神情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来医坊也有三个多月了,自从我病了以后,医坊里里外外的事都由你经手操办。此次回京城后,我想将医坊给你,由你去经营。”
“师父,你说什么呢?”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再问了一遍。
万先生望着我轻叹了叹,“我决定离开京城,四处云□□医。”
我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看了裴森一眼,又看了看方奚,才对我说:“林飞啊,如今我才真正体悟到,身为医者的自豪不是追求别人高不可及的医术,而是能将自己的医术施于百姓。这几日,为师的特意让你见识了许多民间的养生治病之法,就是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医术本就来自民间,若不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失去了它的真本。”
我正要说话,方奚轻拍了拍我的肩,“林飞,万先生能悟到这些,你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我看了看他,又看着万先生慈祥的笑容,暗自吸着气,低头忍去眼里涩意,“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们师徒的缘份这么浅。”
万先生抚着胡须呵呵大笑,“傻孩子,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算为师的去到天边,我们仍旧是师徒。”
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裴森坐在对面一直没说话,此时淡笑着举起手中的茶杯,“人生在世,聚时总有散,散后亦能再聚。”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掠过我,“既然万先生有如此远志,今日我们就以茶代酒,敬万先生一杯。”
我强笑着和他们碰杯,心情却跌至了谷底。
方奚要走了,万先生也要走了。各人为了各自的目标和理想,各奔东西。
以现在如此不发达的通讯和交通,也许有生之年都无法再相遇了。如果相聚只是为了分离,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要相聚呢?
蓦的睁开眼,暗蓝凝穆的天空玉盘当空,点点星子,脚下的河流,水声隐隐。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近日心情有些郁闷,便来这块大石躺躺,今天的太阳晒得舒服,不想竟睡着了。我揉了揉脖子,准备起身,忽然听到空气中传来一缕极细微的哨音。
我转身看去,一个中年人,身形高大,猿臂蜂腰,负手立于离河滩不远的密林边。虽然只得个背影,浅月洒在他的身上,一身素青长袍泛着淡淡的光晕,衣袂随风轻摆,衬得他身姿高扬,周身暗拢的华烨气度仍逼着四围的夜色远远的退离。
我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继续呆在原地,一条白影飘然而至,在那人身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徒儿,拜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