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回首却见新柳岸(1 / 1)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晚上。
四周很安静,不远的桌上点着淡淡的烛火,只有苦茶守在床边。见我睁了眼,她连忙倒了杯水给我,“小姐,你还好吧?”
“我又睡了多久?”我接过杯子。
“差不多两天。”苦茶拿来毛巾,替我擦了擦脸。
“小侯爷呢?”我突然回过神,一把抓住她的手,心里突突跳。
“他在紫园,还没醒。”我的心落地了。只是苦茶的脸上挂着愁容,看来裴森的情况不乐观。
我迅速喝完那杯水,“快,帮我梳洗,叫人送吃的过来。我要去看他。”
现在什么都先别想,我要亲眼看到裴森。
一路走来,夜黑得吓人,些许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悄然的升起,缠得人周身坚涩难受。
园中一片蝉鸣虫吟。两列内侍默默的立在廊前,一个人退出来,其他人接了铜盆,又将另一盆的新水送进去。
我进了屋,常叔和庄子里的几个管事都在外间焦急的候着,床前坐着一个医者,抬头看了我一眼,取下裴森身上的银针,收好医箱,用内侍递上来的水搓洗了手,才走到外间。
常叔连忙迎上去询问,“黄大夫,怎么样?”
医者谨慎的点了点头,“还得再观察,小侯爷失血过多,伤口又有发炎的迹象。我先写个方子给小侯爷服下,再看效果。若是能竟快退烧,那是最好的。”
常叔又说:“如此,请黄大夫回别院休息,若有情况还得劳您前来。”
黄大夫回了一礼,身后一个内侍快步取来药箱,引着他离开。
我迎上常叔,他朝我略略点头,我便迫不及待的进了内间。
裴森的上身缠着绷带,静静的俯卧在床上,烛火投照下淡淡温柔的黄晕,帷帐浅浅的阴影落上他的脸。面色苍白,唇角紧抿,额上浸着薄汗。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反复牵扯着伤口的肌肉,显得十分的痛苦而谨慎。
内侍识趣的退到了出去,我跪坐在床前的脚榻,抚上裴森的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的掰开他的拳,将他的大手合在我的掌心里。他轻哼了一声,似乎感应到我的存在,手指放松了许多。
“裴森,是我,我在这里。”我抖着唇轻喃着,仰了仰头没让眼泪掉下来。就手取来热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看着他这么辛苦,我仿佛心如刀割,真的情愿躺着的人是我。都是因为我,如果我能早些告诉他那些人救方奚的行动,早些让他知道我那次预感,以裴森的足智多谋,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眼泪终究是没有忍住,我轻轻的抽泣着,帮他掖好被子。
“别哭,别哭……”裴森虚弱的呓语,我捂住口鼻泪如雨下。
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却仍然清晰的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梦到我在幽深的水潭里自由自在的游荡,冰凉的水波温柔的划过脸庞,白衣沁在水中象绽放的白莲,长发缕缕飘展开去。一股清泉似的能量在肌肤骨骼间流注,隐隐酥麻。
脸颊上痒痒麻麻的,有小虫在爬,我伸手抓了抓,却摸到一只手。睡眼惺忪的抬起头,窗外微明的阳光轻撒在床前,裴森半眯的眼漾着笑意,静静的看着我,冰凉的手掌覆在我的脸上,食指轻轻的来回抚动。
我从迷糊中反应过来,跳了起来喊,“裴森,你醒了。”脚上因为跪了成晚,一时使不上劲又跌回小榻上。他仍然很虚弱,只是勾了勾唇角,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赶紧扑上床头举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温温的不烫手了。
两个内侍闻声前来,看到这个情况都奔出去了。
我换了个姿势坐在小榻上,这样裴森视线正好可以和我平视,轻轻的搓着他的手,直到它起了微微的暖意。然后抓起他的食指,咬了一口,疼得他有些蹙眉。
“你知不知道你害我这样睡了一整晚,腰酸腿软的都站不起来。还好你醒了,不然我还指不定还要在这睡几天。”眼里又再次盈满了泪水。
“别哭。”他用指尖抚去我的眼泪,笑得柔和。
“是不是很疼?”我担心的看了一眼他的背。
裴森眨了眨眼,勾着唇说:“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哦,原来如此。”我挑着眉作势直起身,“那你等等,我去叫苦茶,保证亲你个够。”
他忙拉着我的手,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皱着眉哼了几声。我赶紧又坐回去,“跟你开玩笑呢,就亲一下?”
他点点头,闭上眼。
我忍着笑意俯身下去,这时常叔掀了绢帘,急匆匆的走进来,顿了一下,又急匆匆的退到外间。我赶紧整理衣衫,坐直身子。才听到常叔略带笑意的声音:“既然少爷醒了,我晚些时候再过来,就让阿然先照顾着。”
裴森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才几天的功夫,已经可以活动手臂了。我天天陪着,书童的工作更是做到了家。每天由我从玉策斋取来各处的书信,念给他听。然后替他执笔写了回信,又拿到玉策斋送出去。
起先,我还担心是否会看到一些机密,后来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有些书信是用特殊的密语写成的,读出来是乱七八糟语意不连的散字,一点也不明白说了什么,而裴森让我写的回信也大多如此。
我读得特别慢,因为里面有好些繁体字不太认识。裴森则闭着眼静静的听,时不时的还皱下眉头,我就知道我又读错了。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很轻松的。他大伤初愈,不能太过劳累。
我将自己记忆中的古代诗词歌赋抄成了一本册子,起名《二一诗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倚着窗子,看着夜空中的圆月,眼角有些湿润。原来置身在不同的环境再读那些文章,意境是完全不同的。
裴森低沉问了句:“又想家了?”
“嗯。”我的泪也就再没忍住,不知老爸老妈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和我看着同一个月亮。
我想告诉他们,我过得还不错,虽然常有状况发生,不过这里轻慢舒缓的生活节奏,却很适合我。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将我的心彻底洗礼了一番,渐渐退去了那个时代的浮躁,换上一层静淡清灵的新衣。
最重要的是,我似乎爱上了某人,原来爱情是这样一种纯纯淡淡的感情,象静室里幽幽不散的兰香。
裴森突然捂着胸,轻咳了几声,我急走过去,“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啊——”便被裴森一把扯进怀里,正要挣扎着起身,“别动,再动我的伤口就要裂开了。”
我牵挂着他的伤,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后背,“弄疼你了?”才发现两人靠得极近,裴森的笑意淡了几分,眼神变得专注而热烈。
我本能的向后一仰,身后的双手却越箍越紧。
“这次你别想逃。”裴森温热的鼻息渐近,软软的吻上了我的唇。
“楚宴倒底是什么样的人?”裴森醒后,我曾告诉过他那个方奚是楚宴假冒的,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可能他当时就看出来了端倪。
裴森后来陆陆续续的把这里面的情况告诉我。
善州以西的辽兰国地处高地,境内多石山而少耕地,生活物资缺稀。前任辽兰国主呼哈执政后,倒也开了两国的先河,不再一味的顽固自守封闭对抗,而与景朝签定了边境商贸协议,以珍稀的皮毛药材换取中原的五谷麻桑,数十年下来竟使得辽兰的国力大增。
兵强马壮之后,辽兰对景朝表面上对文信恭敬有加,朝朝进供。实际上已对景朝南部广袤富庶的耕地虎视眈眈。
呼哈的儿子银赤继位已有五年,据说此人暴戾阴险,手段毒辣,是以重兵持边,大有要与景朝开战夺地之嫌。
辽兰与景朝边境延绵千里都是横断的山脉,道路艰险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军事屏障。而出入辽兰只有两个山口,一个正是流月教所处的子奇克山口,另一个是子奇克以北三十里的南玛山口。
早两年裴森曾与银赤在南玛山口有过一大战,两国将士死伤数万余人。之后,裴林命工匠烧山碎石,将南玛山口完全封堵起来。
子奇克山口南可延山脉直取善州边境五邑,北可突入辽兰腹地直抵国都,是兵家必争这地。地形复杂气候异常。两国多次派人手勘察,皆是非死既伤,无功而返。是以景□□的结发之妻季修选此作为流月教的驻地,也有替景朝镇守西疆之意。
当前的局势,流月教只要作壁上观,辽兰也未必能燎起战火。怕就怕流月教与辽兰暗中协商,肆意放行,那么善州边境可就危急了。
第一次遇到裴森时,正是楚宴设计引他到了流月的属地,然后被辽兰的围兵伏击。
真不明白,楚宴用了什么计能把裴森单枪匹马的引过去,难道是美人计?也真不敢想象,裴森是怎样在千军之中带着重伤的我突出重围的。只听苦茶说,我被送回山庄时,已经是昏迷了五天。裴森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一直守着我。
楚宴要杀裴森,还可以解释成他与辽兰暗中已达成了某种协议。只是楚宴要杀我,却是很奇怪的。他是流月的总司,如果我是教主,怎么样都不应该杀我。况且那天,他说什么一夜销魂,真让人匪夷所思。
练武之人,伤愈的速度确实是惊人。半个月之后,裴森基本已经象个正常人,但只要不剧烈运动就没什么大碍。
终于可以回到玉策斋上班,能常闻到怡人书香的气息,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裴森坐在案前,吹了吹杯里的茶叶,停了一下,抬头问:“怎么以前没见你这么勤快?昨晚才给你说的事,一大早就急着做。”
“那我停下,你自己来?”我斜了他一眼,转头仍旧抄着一份奏本。是这次遇袭事件的始末,皇帝对善州这边的事很是上心。不过其中有很多模糊之处,显然呈上去的和实际发生的有着不小的偏差。
他勾着嘴角说:“抄吧,谁让你欠我的。”
一个人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笔下,卓然亭。
心里一阵慌跳,笔尖不小心抖出了几点墨,幸好没滴在本章上。我连忙伸手去拿纸来吸,又碰倒了放在一旁的茶。淡黄的茶水洇花了本章的墨迹,再顺着案边直直的流下。我惊跳着起身,幸而没有弄脏衣服,但是辛苦抄的东西算是泡汤了。
我有些气馁,皱着眉看着那一片狼迹。事情过去了半个月,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坦然的面对那件事情,但似乎不能。
“苏然?”裴森放下茶杯,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事,都怪我粗心大意。”我咬咬牙,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收拾好台面,又从案旁取了另一新本,重头抄起。
裴森走过来,捉住我磨墨的手,“怎么了?手这么凉。”
“真的没事。”我抽回手,起身走到窗前,想让晨风吹尽眼里的清雾,却见窗外的一片绿意渐渐的模糊。
裴森来到我身后,轻扳过我的双肩,“到底怎么了?”
“裴森,你还记得那两件我还没和你说的事吗?”
裴森温柔的将我的头摁进怀里,手臂和胸膛圈成一个完整的环,稳定而宁静,“记得,那些都过去了。方奚我已经命人放了。”
“不是这样的。其实那天去出雨楼的路上就有人让我救方奚,后来何老板也趁我换衣服的时候让我帮他们救人。后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可你老是阴沉个脸,不愿意听。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可是你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重要的是,你两次受伤之前,我都有预感。第一次我以为只是做梦而已,不值得告诉你。第二次是没说成。都怪我。”
“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裴森的下巴抵着我的头,轻轻的摩挲。
“嗯,裴森,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我蹭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环上了他的腰,在他的怀里,就象儿时父亲的怀抱,温暖、安全,仗着它的保护,可以全身心的放松。
裴森的伤才好,又到边境肃军了。
忙了一阵,突然松懈下来,真有些不适应。我又开始整日整日的在玉策斋里看书,依旧是医书,偶尔也看些杂七杂八的游记。靠着壁橱窝在角落里,常常是看着看着就精神不济的睡去。
雨停了半月,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一片滴答雨声中,时有轻风夹着窗外湿雨的气息吹进阁内,墨香雨香书卷香,清香扑鼻,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上楼的脚步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除了裴森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是他回来了。
身子睡着有些僵,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见裴森说:“进来吧。”
“小侯爷请。”是司马睿来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出去,书阁的门已经推开,二人的脚步声渐渐移至窗前。我实在是很好奇司马睿这个人,也很好奇他们每次都密谈什么。既然他们没发现,我就勉强偷听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