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画召知音人,懵懂初动情(1 / 1)
锦瑟自从向万儿道出心中积郁,心中坦然许多,每日仍然从事佛事,不过倒少了许多烦躁。自理佛之外,也拾起素来的爱好,开始写写画画,还教会万儿下棋。这万儿却是让人惊叹,很是聪慧,一点就通,进步极其神速。
这夜,锦瑟见万儿在灯光下做着绣工,绣的一幅牡丹图,竟绣得那花似活的一般,娇艳富贵,心中暗道这万儿真是一个奇女子,这般的心灵手巧。灯光辉映着万儿本来清秀的小脸,这刻的她,没有了那天的慷慨犀利,倒是一幅极美的小女儿柔肠,不由心中一动,当下取出纸墨,就着这幅美人景,须臾便勾出了一幅美人图。万儿接过一看,甚是喜爱,更加佩服这锦瑟,居然寥寥几笔画出了这样的韵致。万儿嚷着也提笔给锦瑟画了一幅,锦瑟看后叫道:“我把姐姐画成天人一般,姐姐却将我丑化成这个样子。”“我如有妹妹的一半天赋,也赶上宫中的画师了。妹妹就请见谅了。” 两人又看那画像,皆是捧腹。
第二天,法云师太把大家召集到一处,宣布了一个消息,因皇帝身体微恙,梨贵妃要来庵中为他祈福几日,嘱咐大家走动小心。
几天后,梨贵妃一改她一贯的高调张扬,轻车简从来到了万业寺。不过,庵中还是照例安排了庵中最大、也最清静的两院供她居住。
马上就要到十月了,天气也终于凉了下来。棠熠收到母亲召他来见的口讯,极不情愿的上了万业寺。
因为梨妃叮嘱让他独自前来,所以棠熠也只是带了满儿自行上山。山间的空气倒也清新,脚踩落叶,单调的发出索索的声音,棠熠感觉枯燥疲乏。
这些天皇帝病了,安排他的兄长宁王与凌相携几位皇子共同理政,又专门叮嘱由棠熠主笔批阅奏章,还让他暂留宿宫中。以往只是议政,但现在要面对的却是全国各地不断呈递的大批政务,他稍感吃力,关键是皇帝让他主笔,这样的安排让他肩上的各方面的压力陡增,弄得他是疲惫万分。梨妃很高兴皇帝的安排,认为这是皇上立太子的前兆,但他却认为是福是祸,尚难判断。
满儿难有机会出宫,脚步轻快,一会儿拣两条毛毛虫,一会儿逗逗树间停驻的小鸟。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满儿眼尖的看见一处石桌下有一小幅卷轴,当下跑过去就打开了,然后兴奋的叫唤:“王爷快看,这有一幅美人图呢!”
棠熠接过一看,果真一幅画图。那手法很是特别,只简洁的线条,却是飘逸别致,勾勒出的女儿神态,极是生动。皇朝历来推崇繁复、精致的画工,特别是宫廷画师,更是讲求画出皇室的辉煌灿烂,风流神韵,衣饰、容貌的细节都是精益求精,多加点缀,这样一幅笔法简单却又栩栩如生的画顿时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棠熠大奇,没想在这儿却能遇到这样特立的高手!又仔细的看着画卷,又见一句题诗:“灯下女儿娇,牡丹映佳人”,字体秀丽含蓄,分明是女子的笔迹,难道这样一幅画竟出自一女子之手?卷上却无署名。
满儿见主子认真的对着画卷看了又看,笑着问:“王爷是爱不释手了吗?在这儿拣到这幅画,说不定正是哪家的官宦小姐来理佛时遗失的呢。咱们等等,她们必定来寻。”
棠熠敲了一下他的头:“就念着美人,本王只是奇这画画之人,有这样的功力。这画中人虽然恬静美丽,却也没有美到让人痴迷的地步吧。”满儿吐了吐舌头:“那我们怎么办?不寻画中人,是寻作画人?还是,王爷只是一时感叹,不用去寻。”
“你在这里等着,看谁来寻,然后给我打探明白。”棠熠将画卷递给他,“我先进庵拜见母妃。”
梨妃倒是诚心诚意的念了两个时辰的经,祈求佛祖保佑。因为跪了良久,脚麻腰酸,便歪在院中的躺椅上让待女敲着腿假寐养神。正昏昏欲睡间,外面报晋王爷来了,马上来了精神。
其实,梨妃心中计算的是,凌花月每年都会在生母忌辰时来这里小住几日,奠祭亡母,现在时间马上到了,她要安排棠熠与她见面,早定下这段佳缘。
万儿因为心中特别喜欢锦瑟给她画的那幅画,随身携带,得空时常展卷欣赏。不想今天陪锦瑟念了一上午的经后才发现画卷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锦瑟劝她不用急,不行再给她画一幅,万儿却道:“我糊涂,这画卷庵中人一看就知画的是我,若是拾到问起是何人所画,岂不麻烦。”
锦瑟倒是不担心:“也不用想那么多,谁又会想到这画是在这里画的,而不是你带到这里的呢。”万儿懊悔:“如有人问究起来,宫中又哪有人有机缘帮我画这幅图,经不住推敲,万事都是小心为上,何况宫中的梨妃娘娘还在这里。怪我这般招摇!”锦瑟又劝:“姐姐事事缜密,不过这事倒是随性些好,也没多少人会有闲情去追究一幅画吧。”万儿却依然焦急,仍然私下里去寻。
万儿在室内外四外找遍,却不见画卷踪迹,细细想来,便寻到了庵堂外,想往早上去过的石桌处看看。
满儿奉命在那里等着,远远见了一个女子急急的步伐,便躲到了一旁。万儿到了,围着石桌一转,发现在桌下的画卷,展开一看,拍拍胸口,一脸的释然。
满儿眼力好,看出万儿正是画中人,偷偷乐着,随后便谨慎的跟着她,一直见她几经辗转,拐进了一处小别院。随后出来去寻棠熠,又顺便向庵中人打听了那别院里是何人。
这边棠熠正在听梨妃说话。梨妃道:“你父皇现在看来对你很器重的,我们更不能松懈,万事只欠东风,借凌相的东风大事必成。而你与那凌花月正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呀。”
棠熠漠然道:“只是在这里与凌相的女儿相会,多有不便,若被人知道了,也招人口舌吧。”
“我们如不棋行险着,选妃日保不定她会被锦王和南王选上。皇儿人才出众,只要你对她一见情深的样子,软语相待,她必定会喜欢上你的。”见儿子眉头深蹙的样子,梨妃又,“母亲也知道你心性很高,不屑于这些权谋、联姻之术,可是历朝历代的宫廷争斗中,有几个重权在握的皇子,没有问鼎帝位,新帝登基后又有好下场的?我们如果放弃现在大好的时机,待别人羽翼反而丰满,就悔之晚矣!”
棠熠沉默良久,终于道:“就凭母妃安排吧。”梨妃欣然一笑:“皇儿放心,你喜欢那凌花月就算成就了一段良缘,若不喜欢,以后后宫三千,还会找不到一个知音人吗?这皇家历来多少政治联姻呀,男儿最重要的就是能成就一番事业,儿女情长,爱或不爱,都是次要的,对吗?”
满儿见棠熠沉着脸走了出来,忙上前讨喜:“王爷,奴才已经探听到了那画中人。”棠熠顿住脚步,满儿又道:“可巧了,那女子原是宫中贤妃的婢女,而现在正陪着林小姐在这里清修。”
“哪位林小姐?”“王爷忘了,就是贤妃去世时咱们在柳莹阁见的那位。”“哦?”棠熠诧异,原来是她,“她真被遣来这里?出家?”“奴才打听到,皇上恩准她在这里静修,并非出家。只是因为她有眼疾,看不清东西,那画当然也不是她画的。”满儿心中暗自得意自己打听的仔细。
“是吗?”棠熠心想,真是可怜人,想那日见她双眼迷蒙,却原来如此,他又惊觉自己的口气居然带着明显的情绪,忙打住纷乱的思绪,挥挥手召唤满儿,准备离去。
走出几步,又停住:“你带本王去她们的处住看看。”满儿张口欲阻止,却被棠熠抢先,“我们绕一圈再去,不要对娘娘说起。”
棠熠与满儿尽量避开庵中的人,七绕八拐终于迂回到了锦瑟与万儿所居小院。两人小心的在门外张量。
只见万儿哼着小曲在院中晾晒衣物,棠熠也认出她正是画中人。随后屋内有人一声轻唤,万儿应了一声便跑进去了。棠熠不禁心头一热,与满儿也跟着挪了进去。
在屋外,棠熠就闻到一股淡香,知那是女儿家的闺阁的熏香味,却感觉又不同他在宫妃处闻到的味道,然后就听到里面一阵欢笑。他那日匆匆一面,只觉锦瑟身上愁绪深重,却不想在这里居然听到她的笑声。
满儿从没想有一天堂堂的王爷会跑到人家女子门外偷听,不觉十分好笑,又见棠熠微倾着身体,再想他平时的威严模样,努力憋住笑,却终于“噗的”一声嘴巴没关住,发出声响。
棠熠回头瞪视他,却已听到里面一声“谁在外面”,正想退出,却已有一纤纤素手掀帘而出,正是锦瑟。
锦瑟见门外赫然立着两个陌生男子,惊得“啊”了一声,随后而出的万儿看到居然是晋王,混沌之中也没及时做出反应。
“姑娘别来无恙。”棠熠见已被识穿,只好硬着头皮招呼。
“敢问尊驾是谁?”锦瑟戒备的打量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锦服公子,万儿终于反应过来,忙抢上一步:“奴婢见过晋王。”
锦瑟脑袋轰的一响,脸色也变了,棠熠这才感觉奇怪,刚才眼见她眼神清晰,直直的看着他,她的双眼?
锦瑟连忙俯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奴婢双眼有疾,认不得王爷,请王爷不要怪罪奴婢失礼。”
棠熠冷静的对她说:“你且抬起头来。”“奴婢不敢亵渎王爷。”“本王让你抬头!”
锦瑟只好缓缓抬起头来。棠熠盯视着她,她的眼光最初与他对视的一刻是带着怯意的,然而,随着他的注视,奇异的,里面开始出现了令人玩味的倔强,他没有看错,她的眼睛是清亮的。不自觉的,一抹笑容浮上了他的嘴角。有趣,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还有另一面。
“姑娘的眼疾?哦?”他意味深长的说出了这句话。
锦瑟的内心在颤栗着,只是奇怪的是,她居然做到了与他,一个尊贵无比的王爷、一个骄傲的将军对视。他探究的、深邃的目光扫得她有如烈日拂面,可是她还是坚强的没有低下头,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堂堂正正的,她不该羞于、耻于见人,知道就知道了,她没有错。
棠熠的心情突然大好,今天的她与那日的她比,已经少了那份萧瑟,多了几分生动。她的发仍然只是简单的换着,只是留着几缕垂在胸前,没有任何的发饰,素衣,身上还若有若无的带着那独特的香气。还是尖尖的瓜子脸,只是曾经苍白的脸因为某些情绪有些潮红,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眸子,那如一潭深泓的眼波,此刻却像烧着了的两颗星星。
锦瑟与他眼光较量着,上次只得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次却真真切切的看见了这位王爷。不同于上次见到的锦王,棠煜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个俊秀的风流公子,而经过战火洗礼的晋王,尽管还很年轻,眼中却有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他的身形高大而结实,虽然穿着锦服,却仍然掩不了武将的英挺。这样的一个男子,不自觉就会让人感到压力。
“本王现在还念着姑娘不凡的琴艺,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棠熠突然道。“王爷恕罪,寺中不便拂琴,而且奴婢这里也没有琴。”锦瑟见他终于移开摄人的目光,这才感到心怦怦直跳。
“哦,真是遗憾。以姑娘当初的眼睛都很弹出那样的妙曲,现在却不能拂琴,岂不是可惜。”“锦瑟是奉皇命来这里清修的,拂琴毕竟是娱乐,怕扰了佛门的清静。”锦瑟回道,万儿见这晋王,捉摸不透的样子,很是捏着一把汗。
“以姑娘的才艺,弹出的曲子堪称天籁,又怎么是扰了佛门清静。”“谢王爷夸奖,锦瑟惭愧。只是寺中例来无人弹琴,奴婢也自不能例外。”
“看来,姑娘还是有遗憾之音,不过,姑娘确是个让人惊叹的女子,不能拂琴,却可以作画呀。”棠熠话锋一转。
万儿的头上已经渗出汗珠。锦瑟握手成拳,知道他极是精明,寻到这里,必是画卷的事他已经知道,便坦然道:“奴婢的涂鸦之作,让您见笑了。”
“不能拂琴,就请姑娘给本王画一张像如何?我倒极是欣赏姑娘的笔法,很少见有这样才情的女子,寥寥数笔,画中人的神态便跃然纸上。”
锦瑟望向棠熠,那里面的确是好像藏着欣赏。她长在边塞之地,师从母亲请的当地老师,边塞人生活苦寒,性格却豪爽,所以老师的画风与朝中盛行的画工完全不一样,他推崇用简洁的手法来表现人物的神态,而摒弃了复杂的细致的画工。一时间,她竟有画遇知音人的感觉,还有一丝不易剖析的不示弱心态,她便大方的对棠熠道:“如果奴婢画不出王爷的神韵,还请您不要怪责。”万儿便灵巧的去屋中拿取纸笔。
锦瑟望向棠熠,握笔的手有些颤抖,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便操笔作画。
棠熠着看着面前这个带给人无限惊奇的女子,她的发丝因为挥笔而有些颤动,眉头微皱,神情庄重,因为认真而显得有些倔强。偶尔她会抬头看一下他,然后停顿一下,再提笔。渐渐的,他有一个错觉,她的笔似乎是落在他的心头,一笔又一笔,浓墨重彩。。。
锦瑟将完成的画递给棠熠,他接过一看:她并没有按照他今天的衣饰来画,她选择了一个迎风的场景,画中人身穿铠甲、骑着战马,与之前画的万儿不同,她用的线条很粗犷,也更随性潇洒,最妙的是,她在右上角画了一只展翅的苍鹰,以衬托画中人。棠熠心中暗叹:“妙!”她有这样的创意,能够捕捉到人物最出彩的神韵,还借物喻人,真是奇哉!
满儿看着画中傲立寒风中的虎将,也叹道:“真是把王爷的英姿画活了!”棠熠将画递给他,转向锦瑟:“姑娘这样的年纪,画工却有这样的修为,真是罕见!琴画双绝,实乃才女!”
锦瑟谦逊道:“其实是因为恩师的教授,他的画风简朴自然,王爷见惯了华丽的画工,当然对这样的风格新奇。至于弹琴,官家女子多习琴,也不足为奇。得此赞誉,实是惭愧。”
棠熠心中塞满发现新奇的兴奋,敬佩、爱慕,爱慕?他被这一认知震住了,明知他们之间隔着千壑万难,他还是心动了,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命运坎坷,才情满怀的女子。
锦瑟分明看到了晋王眼中的热切,她却垂下了头。刚才的她是有得遇知音的兴奋,也意外的有了展示自己的冲动,他的欣赏也给她带来了心的悸动,可是觉察到他不同寻常的目光,她却反而惊醒了——他是晋王,他是天子骄傲的儿子,还有可能是未来的帝君,而她是个丧夫的寡妇,她的良人不会是他,更不可能是他呀。这是在修行的庵中,他的注视,他的注意带给她的很可能就是灾。
锦瑟心情的复杂很快反映在她的眼中,棠熠只感到那前一刻还闪耀着光芒的眼睛黯淡下去,在她再抬起头来时,她又回复了谦恭,神色又平静无波了:“谢王爷夸奖。只是又到了奴婢们的理课时间,佛事不能误,奴婢只好失陪。庵中多女眷,王爷久留也多有不便,请见谅。”
棠熠猛的见锦瑟这幅模样,骄傲的心犹如被浇了凉水,被拒绝的窘劲让他有些恼怒:“姑娘的转变还真是快。既然这样,本王告辞!”说着便大步往门外走去,满儿也只好跟着而去。
锦瑟见他这样,担心他这一怒会有什么麻烦,只好在后面轻声说:“王爷恕罪,恭送王爷。”
棠熠出了院门,才为自己的失态懊悔,满儿见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言。棠熠倒是对他说:“回去打听一下,父皇可有什么明确旨意,让她必须在这里修行。”当下马上知道了他的心意,忙点头答应。
锦瑟望着院门,刚才种种,犹如梦中一般,万儿见她担忧的神色,忙拉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很是冰冷。锦瑟转向她:“不知这位王爷性格如何?不要给咱们带来麻烦呀。”
万儿道:“妹妹也不用担心了。我倒是看出这晋王爷是真心欣赏你的,后来这拂袖而去也是因为你对他的突然冷淡吧。他堂堂的王爷,自小被宠爱,打了这些年的仗也是战无不胜,自视当然高,有那个姑娘会对他这样的颜色。不过,我看他倒是不至于对咱们不利的。”
“唉,难得他会喜欢这样的画工。”锦瑟叹息,万儿见她这样,知她心中也有求得知音的感受,只是有碍于身份地位,怕是难有再叙机会的遗憾,便道:“妹妹为何要这样自轻?我们说过,今后要开开心心、大大方方的过日子。如果晋王再来,你就照样与他叙琴言画,万两黄金易得,知音一个难求。他算是一个英雄人物,说不定这就是你的良缘呢。”
会吗?是吗?锦瑟的心里多的是不信与不确定,也在此刻发现,说要落落大方的面对今后,其实自己还是少了自信。刚才闭目而思,晋王英武的形象便立即在脑海中生成,虽画的是虚拟的场景,她的下笔却没有犹豫,她是第一次真正看到他呀,但描绘他的五官、神态却如临摹般容易。
风起,吹皱心湖之水,问缘,不知福兮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