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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半个月后的一天,米青从学校里回来了。她背着书包,书包里塞得鼓鼓的,装着她学校里所有的东西。
因为已经过了交学费的最后期限,老师也单独找她谈了几次,结果不得不让米青暂时回到家中等待,也就是说,米青被强制性退学了。
这半个月当中,秦子枫总是把自己的课本放在桌子中央和米青共用,他追问过米青为什么不交学费,米青回答他说学费被她弄丢了。
秦子枫看着米青收拾抽屉将要离开教室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去弄钱来帮她交学费,只是当时那个年龄,一笔学费和父母亲冒着严寒酷暑四季种植一亩庄稼得来收入的一半是对等的,又如何轻易得到呢。
眼睁睁看着米青收拾完书包,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满是苦涩的笑容,说了声再见,默默地走出了教室。看着她下了楼,经过花园走出学校大门看不见为止,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米青的身影,在她消失的地方停滞了很长时间。
那声令人心痛的“再见”,那个当时被孤单、无助和寂寞包围着的单薄身影,曾反反复复在秦子枫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伴随着他的思念和眷恋穿过了岁月的长河,竟从未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过。
九年中,每当秦子枫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关于米青的消息时,便会回忆起米青离开学校时的情景,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当时我能替她交了学费,那么她现在一定还会留在我的身边吧,或许我得到了她的爱情,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了可爱的宝宝,过的十分幸福……
米青在退学前一直和承实保持着通信,甚至后来她辍学在家还坚持给他写信。她把对承实的思念隐隐约约地夹杂在字里行间,在信里说着学校里有趣的事,说着自己最近心情很好,还说她考试考得不错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却对辍学的事只字未提。承实回信说因为最近学习很紧张没法回来看她,她一点也不感到难过,只要承实能够好好的学习,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并不想让承实知道自己现在可怜的境况,辍学在家,无所事事,每天到地里干些农活弄得满身大汗然后回来烧锅做饭,每天如此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她明白,一旦承实知道自己辍学了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从县城里赶回来,那他的学习就更别谈了。
其实米青的心里很矛盾,她心里是那么难受,那么委屈,她也希望能够得到承实的安慰,或者他只要站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说一句没关系,米青,我会陪着你的,那么她现在一定会更加坚强些。可她却不得不将所有的心里话都隐藏着,她流着眼泪写信告诉承实自己有多快乐,同样她的心里就有多悲伤。
是啊,当一个人受了伤害或者疲倦感到难过的时候,有一个在心中占着最重要位置的人来安慰自己,那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有所依靠的幸福。
而米青呢,她的心里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只要她招招手他就会走过来给予她无私的关心和安慰,可她却没法这样做。这无疑又加深了她的痛苦,在原本所遭受的种种委屈和不满之上又铺上了一层难以描述的酸涩。
承实在梅村高中的生活紧张而忙碌地进行着,每天各个科目的模拟考试应接不暇,加上高一的物理和化学课大部分又都是实验课程需要在实验室现场操作,很少有时间可以做些学习以外的事。
当然,并不是承实不爱学习,他的成绩在班里始终名列前茅。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中,他勤奋好学又待人友善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学生。
承实这段时间对英语特别着迷,因为教他们英语课的老师是个非常懂得幽默的男人。这个英语老师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些秃顶不过四周的头发倒是长得异常浓密,中等身高,讲起英语课时行云流水、诙谐幽默、别具一格的风格深受学生们欢迎。
他很喜欢提问承实一些问题,承实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教课时提问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不过那时他还没怎么对英语特别感兴趣,那个只有五个字母组成的很容易默写的单词他竟然都写错了。原本以为站在黑板前的自己一定会被这位新老师好好羞辱一番的,没想到他却笑了笑说都怪这个单词,为什么中间要有一个“y”呢,没有的话他写的不就对了嘛。
后来再上英语课,承实都会提前预习好上节课所讲的内容和没有记住的单词,果不其然,后面英语老师每次提他回答问题或是默写单词他都能准确地回答上来。
“柳承实是个非常有韧性的学生,他能够把自己认为值得做好的一件事情做到非常完美,而这个过程中完全不需要别人的督促和鞭策。”教他们语文课的班主任曾在和别的老师谈起这个学生时讲过这段话。
其实,学校规定每个周末都是会放两天假的,只是个别班级的班主任和老师有时候会在这两天加课给学生们补习,所以承实不得不选择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学习。
在他的心里是非常想回去见米青的,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基本上每个周末都是要回去的。每当他收到米青寄来的信欣喜地拆开一口气读完之后,这种想要立刻回去见米青的想法就会变得更加强烈。而这种对米青的思念在需要补课的周末往往就会演变成对他的一种煎熬,充满期盼和甜蜜的双重负担使这两天显得尤为漫长。
承实丝毫没有从信中察觉到米青内心的迷茫、不安和无望,他体会到的只有米青所诉说的自己的快乐和喜悦。米青现在的校园生活过的很充实,她很努力地在学习,和周围的同学也相处的非常愉快,更重要的是她也和他一样,内心充满了对对方的思念和眷恋,这是令他读完信之后可以开心好几天的主导性因素。
米青的学费并不是被自己弄丢了,卖头发的钱和母亲给的钱加在一起一共有250多块钱,原本是打算等母亲第二天从承实的奶奶那里借来缺的钱后就交学费的,可没想到钱却在这天中午突然不见了。
因为马上可以交学费了这天米青心情很不错,她换了一条裤子,把男人和女人脱在屋里的一些脏衣服也统统收拾在一起准备拿出去洗掉。在洗衣服之前她当然没有忘记把装在裤子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她拿着钱走进屋,然后掀开摆在堂屋里的长桌上的塑料桌布的一角,母亲常常会把一些零碎的硬币放在这个位置,将钱小心翼翼地摆在下面,走出屋去洗衣服了。
谁也没有想到她前脚走出屋,男人后脚跟着就走了进来。因为酒瘾又上来了,他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想找些钱去买点酒喝——女人经常搁钱的地方他都仔细地搜了个遍,没有找到,垂头丧气地来到堂屋犯愁,突然想到有一个地方还没有找过,转身走到长桌前试探地掀开了桌布。
女人从外面借来30块钱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中时,看见米青正蹲在堂屋门口低着头小声地哭。她走过去问怎么了,米青只是摇头,半天才说出原因。女人只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没有跌倒在地上。
晚上,女人和米青点着根蜡烛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桌前,桌上放着一小碟腌菜和两碗冷透了的稀饭,却没有人动过一口。过了很久,大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两人面前,像没看见似地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准备进屋去。
“钱呢?把钱拿哪去了?!”女人面无表情地冷冷问了一句。
那身影愣了愣,好像没听清她的话,回过头看着她。“什……说什么……啊?”
“爸,那是我的学费。”米青小声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嘶哑。
“学费?哦,那钱啊,钱全被我给酒馆老板娘了,不给她钱我哪有酒喝……你们问什么,算什么东西啊,老子喝酒还得经过你们同意啊,啊?!”
男人语无伦次地说说道,竟猛地冲到前面一下掀翻了桌子,盛着稀饭的碗应声碎了一地。
晚上,夜色清凉,围墙外的黑色树影无力地晃动着,星光惨淡地洒落在院里的水泥地上和花墙上,泛着微湿的光泽。
米青退学的当天,女人一见她回来这么早就问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立刻明白了,拉着米青就往院子外面走,米青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两人一直来到大屯中学。
女人拉着米青走到学校的教学楼前,挨个推开门找着,一路上引来不少学生好奇的目光,她是在找老师。米青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想劝说母亲回去可她根本不听。走到楼梯拐角处正要上二楼的时候,碰巧米青的班主任从上面走了下来。
女人一看到老师模样的人也不管那么多,冲上去就抓住那老师的胳膊,神情激动地恳求他让米青回来上学。因为说话太快的关系,讲出口来竟有些语无伦次,老师被她这样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解释了两句学校的规定没有办法之类的话,推搡了两下女人抓着他的那只手,挣脱开便匆匆忙忙地朝办公室走去。
那天回到家女人就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屋的桌子前,一直坐到晚上,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做饭。
女人内心里更多的是自责和内疚吧,她没有想到日子会过到这种地步。米青就这样退学了,因为没有钱交学费而被学校赶了出来,一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所有的错都是自己造成的。
她没有对男人产生一丝怨恨,甚至把他的所作所为归根究底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而这种思想产生之后,她便陷入了更加深刻的自责之中。
过了几天,米青早晨睁开眼睛母亲就已经出去了,早饭做的好好的摆在桌上,然后一直到傍晚才见她回来。她身上背着一个麻皮口袋,动作麻利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院子里,竟是各种饮料瓶子、塑料薄膜、废纸箱子等等物品,米青这才明白,母亲是出去捡废品了。
女人蹲在地上整理着这些捡来的东西,归类,然后一一摆放好。米青看着,眼眶渐渐红了,她在女人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翻腾的十分厉害。
女人每天出去捡破烂,院子里的废品渐渐地堆起了像小山一样的两堆来。米青心里理解母亲要做什么,也不阻止她出去,只是她开始早起,起的比母亲还早,为她做早饭收拾家务,然后去地里干农活,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男人这一段时间明显消瘦了好多,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感觉是用衣架撑着似得。原本很饱满的脸膛现在看上去颧骨也凹了出来,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周围浓重的黑色眼圈好像永远也不会消退了,黑硬的胡茬就像一片肆意疯长的野草,使整个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上好几岁。
他的酒瘾却越来越凶,从前每日是去酒馆喝,现在因为没有钱便改用瓶子去称散酒,买一块钱一袋的花生米坐在家里就着喝。这样反而更加惬意方便了些,无所顾忌地喝到烂醉然后往床上一躺就可以睡个天昏地暗。
米青每次见他喝得太多都会去劝他少喝一点,但这往往毫不奏效,他压根就听不见似得,仍然随着性子想喝多少和多少,有时候一瓶子酒喝完酩酊大醉连米青是谁都不认识了。
这个季节,王胡寨村外围的田野里庄稼依然如往年一样生长的十分旺盛,看上去如同一片翠绿色的泛着涟漪的海洋。庄稼长得旺肥虫和野草自然也跟着幸福起来,每年到这个时候村民们都会忙着给地里除草灭虫,目的就是希望能有个好收成。
远远看去,地里有不少人正带着草帽背着农药喷雾器在打药水,勤劳的人们工作的画面和茫茫碧野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
一个三伏天的下午,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隐隐看得见焦灼的气息在波动。虽然已是午后,可气温仍旧能将人的皮肤晒得生疼。
女人从农药店里赊来两瓶杀虫液,调好药剂,背着喷雾器来到玉米田里。别人家的田里早都已经打过农药了,因为男人整天喝得烂醉而米青又不会使用喷雾器,所以这天女人没有出去捡废品,特地挤出时间来地里打药水。
玉米刚长及腰身,鲜嫩的叶子上和叶窝里生出了不少的蚜虫,必须赶在这个时候把虫子杀光,不然绝对会导致很多玉米秧子半途死亡造成收成损失。
因为气温太高,一眼望去田里没有一个人,大概现在都还躺在家里吊扇下的凉席上午休着呢。女人顶着骄阳在田里穿梭着,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地喷打着药水。
药水的味道十分刺鼻,女人强忍着难闻的气味坚持操作着。当感觉药箱里的药水快要喷完的时候,女人快步朝搁在路头的水桶走去。
脚步刚出了玉米地,突然感到身体一阵强烈的不适,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又一阵剧烈的头痛感在头颅里崩开,迅速蔓延开来。
她双手捂着头,隐忍着痛楚又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脚步也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加上背上还有个沉重的药水箱,一个不稳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她感觉头痛的快要炸开,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个机器在里面运作一样。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力,想喊出声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感觉头顶刺眼的天空开始旋转,整个身体下的地面也开始跟着转动,像要将她抛出去一样。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渗出来,滚落在焦烫的泥土上。强烈的头痛使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下沉,沉入难以抗拒的黑暗之中。
她的手在土地上胡乱地抓着,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急促。然后,浓重的疲倦感又向她袭来,她感觉有东西压在自己的胸口,快要窒息。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开始闪现从前的许多画面,江南老家的房子,外公外婆苍老的面容,还有很多人已经想不起名字了,接着是一个脸上绽开着笑容的女孩,长长的黑色头发在空中舞动着,欢喜地朝她一声一声地喊着妈,妈妈……然后,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了,那张笑脸却定格在了自己思维停止的刹那,凝固住了。
有湿润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落在土壤里就不见了踪迹,仿佛她的生命一般正在渐渐被蒸发。
那张定格住的笑脸越发清晰了,她在对着她笑,笑得那么美丽自然,然后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也在不自主地勾起,朝着她,一抹浅浅的笑容在脸颊漾开,所有的力气消失了……
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坠落在了黑夜之中,每一样东西都在眼前一闪而过,整个世界朝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