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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大屯镇上有三条主街贯穿其中,一条是每日人流最为密集的菜市街;第二条是百货街,大大小小的鞋服店、饰品店、理发店、婚纱摄影店比比皆是;第三条街则和菜市街交叉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在这个十字路口以及这整条街上密布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小吃店、饭馆和酒楼。
这条街上成天烟气缭绕,飘荡着卤肉和酒精混淆在一起的怪味。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街上的路面总是湿漉漉的,好像永远也干不了。
每日一到傍晚,来这条街下馆子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大部分都是男人,三三五五地吵嚷推搡着走进一家家敞开着大门的酒楼。
各家各户的灯光从门廊和窗户里投射出来,和街道上的旧路灯散发出的昏黄光线交织在一起,把整条街笼罩在一片朦胧不清的氛围之中。隐隐约约的吵闹声和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在街道的空气之中肆意传播,直至深夜才得以消弭。
深夜时,从这里经过时常能看到酒多的人跌跌撞撞在街上行走,忍不住伏在墙角阵阵呕吐,或者干脆醉倒在墙角的缝隙里酣然大睡。
米青每次放学从这里经过心都会揪的紧紧的,低着头匆匆离开。这是承实去城里上学后的事情。以前和承实一起上学放学,都是坐在自行车上很快就过去,可现在因为是一个人走路,所以经过这条街至少也要六七分钟的时间。往往一段路走到头,她的手心里已被沁出的汗水湿透。
米青头一次看见她父亲在这里喝醉大概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放学时天色已经漆黑,经过一家酒馆门口时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正满脸不耐烦,嘴里叽叽喳喳半推半就地搀扶着一个男人走出门来。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塞在女人手里,东倒西歪地朝前走着,嘴里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曲子。仔细一看,那竟是他父亲。
因为随着内心每况愈增的不满和郁积的催动,加上和女人之间的冷战使他饱受痛苦煎熬,心灵早已是千疮百孔,濒临崩溃。他的双眼像是被一层深灰色的迷雾遮挡住了,甚至已经体会不到一丁点儿生活所应带来的意义和希望。
他所热切渴望得到的东西,恰恰却是将他拉进深渊的一条绳索。用尽所有的力气,像是在索取,实际却是在一点点地流逝,无法挽住。
生活一旦陷进了淤烂的境地里,就好比一个人长期生活在潮湿灰暗的环境中。久而久之,不仅仅是身体会起变化,就连包裹在皮肉之内的心脏也会沾染腐烂变质的气息,变得臭不可闻。
男人此时的境况便是如此,愤怒、挣扎、混乱,成了他整日浸泡在浓烈酒精中的种种因素。他依靠酒精来麻醉自己清醒的思维,这种做法对想要摆脱现实的他来说像是唯一可取的方法。
这条街几乎成了男人每天必来的地方,不顾及地里的农活有多少,麦田里的麦子是否需要收割,每天下午出了门便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回来时的情况大抵相同,不是衣衫不整就是索性上衣甩的不知去向只穿条裤子,醉得从脸到肚皮都是红色,满身的酒精味和汗臭味,肚子涨得像是里面塞了个脸盆似的。
情况好点的时候进了屋直接往床上一倒便闷头大睡,若是遇到酒性大作的时候,屋里的桌子板凳便遭了秧,一通打砸之后女人也免不了忍受一顿拳打脚踢。
男人已经嗜酒成性,和地痞流氓无异,行为也变得毫无常理可言。女人面对一切依然选择默默承受,就好像那个被男人虐打到满脸淤青,只能无力地躺在他脚下,然后任凭自己衣服被撕扯的稀巴烂遭受摧残的女人和她完全不相干似的。
这一切,米青都得忍受。尽管母亲遭受毒打的时候竭尽全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可睡在隔壁的她仍能透过墙壁听到东西摔碎的动静和男人咒骂的话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帮助母亲,只能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头,咬着嘴唇期盼天快点亮起来。
是啊,或许一切只是一场梦,噩梦而已,只要睁开眼睛时可以再次看见阳光把周围照亮,那梦就被驱散了。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女人脸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常恶狠狠地将米青从自己编织的假想中拉回来。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注意那些伤痕,就好像女人脸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一样。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比表现出很惊讶很关心的样子更能带给她一丝安慰。
米青习惯了默不作声地烧些开水煮两个鸡蛋,然后用纱布包起来为母亲的脸治疗一下淤肿。女人每次都会十分配合地老实坐在那里,淡漠地不发一语,等到米青弄完才会开口说让她把鸡蛋吃掉。
米青初三第一学期接近尾声那段日子,男人酗酒的习惯越来越严重了。接连好几天米青晚自习放学都在路上碰见男人醉醺醺地走着,好像随时随地就要躺在地上一样。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去发出声音,也不敢太过于接近他。
这样的生活必然是会出现问题的。男人酗酒的次数多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就跟着变得越来越拮据。如果老老实实地依靠务农维持生活倒不算是难事,只是每天去街上下酒馆子,灌点白酒再加上些下酒菜,一顿少说也要百十块钱的花费。而男人现在从哪里挣钱呢?
甚至连每月二十几块钱的电费上门来征缴的时候,米青家里都拿不出来了。男人仍旧每天去光顾酒馆子,不知道是酒量增加了还是下降了,后面有几次竟醉的完全没了意识像个死尸一样被酒馆老板请人抬着送回家来。
男人最后一次被人抬回来时,其中两个男人还拿了一沓账单跟了来,说是他在酒馆喝酒欠下的帐。两个人当着女人的面用计算器仔细地算了一遍给她看,竟有八百多块钱。
第二天,女人收拾出十几个麻皮口袋把去年陈的一缸麦子都装起来,从邻居家借了辆脚踏三轮车,来回骑了四趟将麦子拉到镇上的粮食回收站卖掉。麦子一共卖了九百多块钱,女人攥着这笔钱到酒馆还了男人欠下的酒帐。
可能因为手头没有钱的缘故,有一段日子男人便没再去酒馆。可是后来想是难以忍受酒瘾的折腾,翻箱倒柜地找了些零钱揣在口袋又出门去了,只是这一去,陷得更深。
寒假结束,初三的第二学期正式开始了,承实依依不舍地回了县城继续上学,米青也怀着一颗忧郁的心重返了校园。没过几天,她又陷进了一个十分现实、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当中了。
学校定在下个星期发新课本,也就是说在下个星期之前必须要把学费都缴齐了。这学期的学费是280块,比上学期多了40块。开学两天的时间,米青班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交了学费,只有几个家庭条件不好的贫困学生暂时没法交齐学费,米青自然也在其中。
班主任找没交学费的学生一一谈话,米青只是说家里暂时没钱,也没多说别的。班主任让她回去跟家长好好说说,想想办法,不然拿不到新课本根本没法上课。米青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段日子家里确实拿不出钱来啊,因为拖欠电费时间太久家里的电也被停掉了,每天晚上放学回来家里都是黑乎乎的。跟男人是没法开口要钱的,这米青知道,想了想还是和女人说了。
女人听了一脸平淡,端着蜡烛来到里屋,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旧皮鞋,拉出鞋垫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纸包起来的小卷。
米青不知道这是什么,看着女人将纸卷上的皮筋取下,撕开外面的纸皮,然后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展开递到米青手里。
“这里有120块钱,你先好好收着,少的我再想想办法。”女人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皮肤始终显示着一种干燥的蜡黄色。
米青惊讶地看着女人,她根本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居然还会收留着这一小笔钱,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沉重的不得了。
“妈,谢谢你……”米青眼神闪烁地看着女人。
“别多讲了,钱收好,到锅屋吃饭吧。”
女人说着走了出去,米青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钱,内心有种隐隐的颤抖无法平息。
第二天,米青听女人的话,一直把那120块钱贴身装着,她知道母亲是怕父亲把钱拿去喝酒。
她的心情也比前两天轻松许多,走在去学校路上的时候,温暖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仰起脸看着天空,嘴角绽开一朵笑容,好像那湛蓝的天空是一个熟悉的人的面孔,也正在朝她微笑。
哥,现在你好像在看着我一样,一定是吧,我只要抬起头就能感觉到你的气息,就像在你在我面前一样。
中午放学后,米青照例步行回家,从学校出来秦子枫骑着自行车追了她一段路,说要送她回家,米青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对于秦子枫,米青做过的最多的事也就是拒绝。
经过一家理发店的门口,米青不经意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门口的一个木质牌子上贴着一张红色的广告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三排大字:高价收购头发,头发越长价格越高,卖头发可免费洗剪。
米青走了过去,可是心里却突然冒出个想法,犹豫了一下,于是又折了回来。米青的头发已经留了好几年,不仅长而且乌黑柔顺,非常漂亮,若是卖掉的话,一定能要个好价钱。
如果把头发剪了卖掉,再加上她身上的120块钱,或许就够交她的学费了。想着,她脸上立刻闪过欣喜的神情。
可是,一想到要剪掉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丽长发那笑容转瞬间就又消失了。这一头长发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终究是十分宝贵的东西,随着风飘扬起来的时候是那么美丽。她又怎么舍得把它剪了呢?米青站在理发店门口犹豫着。
正忙着在给顾客洗头的理发师见米青站在门外,又注意到她好像在看那个广告牌,好奇地探出身子问她是不是要卖头发。米青愣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嘴唇心里一狠,推开门走了进去。
理发师大概看出了米青的心思,打量了一下她肩上的头发,然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这头发挺长的,想卖不?”
米青不安地点了点头,“卖……你给多少钱?”
“这样,给你90块钱,怎么样?”
“……”米青心里有点犯难地想了想,学费还差160块,头发卖了也还不够啊。
考虑了一下,米青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不如就大胆地问他要160块钱,不愿意买大不了就不卖了。其实,米青心里实在矛盾,一方面想着理发师如果答应了她的要求,学费就不用母亲想办法了,而另一方面却又抱着被理发师大骂一通后就不用卖头发了的心理。总而言之,不管理发师要不要买她的头发,想来她都是应该感到十分庆幸的。
理发师听了她的话也没有感到十分惊讶,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她说的价格高了点。
“你这头发确实不错,可要160块钱有点太吓人了,这样吧,我最多出130块钱,你愿意的话就卖。”
米青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理发师居然愿意抬高价钱,竟有一点紧张起来。130块钱,她又考虑了一下,还差30块,少的就再想想办法吧。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米青答应了按对方说的价格卖掉头发。她坐到了镜子前的滑椅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微微颤抖着。
她首先想起了十分喜欢自己这头长发的承实,鼻腔里传来阵阵酸楚。哥如果看到我剪成了短发,一定会笑话我吧,短发一定丑极了,看上去一点也不好看,他说不定就不喜欢我了。可是,哥,对不起,为了能继续走在你的身后,我只能这样做了。像是在给自己的长发做最后的道别,米青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最爱的人说着抱歉的话,好像这头发是属于他们的一样。
理发师动作迅速地将她的头发扎成一把,拿起剪刀,只听见咔嚓一声利落地响声,头发从后脑勺整齐地被剪断落在理发师的手里。
米青心里咯噔一沉,原本只是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便簌簌地滑落了下来。
理发师又简单地帮她打理了一下头发,好使被剪短头发后的米青的脸看上去不会显得太突兀。米青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好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短短的头发从两侧垂下刚及颧骨处,静静地贴在脸上,虽然没有之前的长发那么显得美丽动人,却多出了一种文静贤淑的气息,衬得一张白皙干净的脸更加显得十分乖巧秀气。
“别难过,头发要不了多久就又长长了,到时候一样好看。”好像看出了米青的伤心,理发师好心地安慰了一句。
从理发店里出来,米青手里紧紧地攥着卖头发得来的130块钱,失魂落魄地走着。
米青觉得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即使知道学费已有了着落,但内心里却始终无法平息下来。她隐隐有种感觉,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些美好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远离自己,变得越来越轻飘,朝着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飞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回到家中时太阳已偏离了正空。米青走进院子,见母亲正在压水,努力让自己摆出一张笑脸朝她走过去。
“妈,我理了新发型,你看好不好看?”米青兴奋地说。
女人转过脸看着米青,顿时怔住了。
“谁让你剪的,谁让你剪的?!”愣了半晌,女人满脸怒色地大声斥问。
米青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从小到大,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种愤怒的表情。
她刚想解释什么,还没说出口,女人竟然一个巴掌重重地掴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在米青的脸上后,手愣愣地停在半空中,女人心如刀割。米青傻傻地看着她,满腹委屈,原本拼力伪装的笑脸渐渐碎裂开来。
“妈,你别生气好不好。”米青极力隐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像是在承认错误一般低声说,“我,我把头发卖掉了。虽然现在样子很难看,可妈只要再给我30块钱就能交学费了,我真的很开心。大不了以后我每顿饭都多吃一点,过不了多久头发就会长长了。”
然后,她缓缓把手举到女人面前,摊开手掌,卷成一团带着潮湿的汗水的130块钱展现在女人面前。女人的视线停留在米青的手心里良久,然后像在躲避什么一样仓惶地移开视线,她的嘴唇像是在颤抖,可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躬下身子拎起水桶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