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后来我考上大学,学的是历史,对文物有很大兴趣。大学毕业后,我随兴进入了您知道的那家拍卖公司,刚开始几年,我什么都不懂,跟着老师傅做事,看标的、收货、开单,师傅说什么我相信什么……
“渐渐地,我开始能看明白一些事,发现公司有很多拍品的品质与公开标注的内容完全不一致,有时候连非常低级的仿品也会被当作真品上拍。起初我在会上提出质疑,但是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这么认为,相反,领导批评我水平低,让我加强学习。这么一来我也纳闷:是不是自己真的本事不够、眼力不好?总不会那么多老师傅、那么多师兄弟大家都看错东西?于是,我非常虚心地向同仁们学习,他们签单的拍品我不再挑刺,而改为认真琢磨、卖力地做宣传推广、找买家,成绩很快就上去了,工资奖金也跟着见涨……直到有一次,公司出了一件事,我才如梦初醒。
“那一次,我的一位上司签收了一只嘉靖五彩云龙瓶,卖主是一位对文物一窍不通的归国华侨,瓶子是他在国外的舅舅留给他的遗产。拍卖公司从签收拍品到正式拍卖都有一个过程,拖个半年一年的是常事,那只瓶子是半年后才上拍的,成交价200多万人民币,那个买主是我找的客户。
“东西卖出去一个月后,麻烦来了,那位客户找到我,说有人看了那只瓶子,认为是高仿品。我说绝对不会,东西收来时我看过,是嘉靖年的精品。客户让我再重新看一眼,我打开盒子一看,傻眼了,的确不对。于是,我去找了签收这件拍品的上司,问他是怎么回事。上司说:‘收来的时候不是大家都看过吗?你如果认为有问题还会去谈客户吗?’我说瓶子好像被人换过,不是原来你收回来的那一只。上司一听立马跟我翻脸,狠狠训斥了我一通。过后我又去找了分管的副总,副总对我说,东西他看过,没问题。‘现在艺术品拍卖你又不是不知道,没多少东西能达到认识完全一致的,要不《拍卖法》还带免责条款呢!说真说假的都会有,假如人家一提出异议你就服软,那拍卖公司就不用开了。做做客户工作吧,工作做不通,可以让他去找我们公司的专家团队重新鉴定嘛!’
“既然是这样,我就让客户提出要求,请专家鉴定小组对这件拍品作重新鉴定,结果没变,继续认定是嘉靖五彩精品……又过了半年多,香港那边也拍了一只同样的嘉靖五彩瓶,看上去跟我们拍的这一件没什么区别,成交价1 200多万。我向那边朋友一打听,他说:‘那只瓶子就是你们公司的人推荐的呀!’这一次,我直接去楼上找那位副总,把这件事告诉他,并且说我推测是有人将那只嘉靖五彩瓶掉了包,狸猫换太子,我们拍的是一只高仿品,香港那边拍的才是真品。副总很不高兴,教训我说:‘你凭什么说香港拍的就是真的,我们拍的就是假的?你说话要有根据,这么讲是会惹出乱子来的,那样对你有什么好处?要告你,就是诽谤罪!’
“这一回我没有就此罢休,利用休假,去了一趟景德镇,找到我那位上司经常去‘参观学习’的一家烧仿古瓷器的窑厂,拿出那只嘉靖五彩瓶的照片,问他们这两年有没有仿制过这件东西。他们都摇头,但我从他们那种暧昧的态度中觉察到了答案。于是,回京后我又找到那位上司,问这一出狸猫换太子是不是他干的事。那位上司压根儿不向我做任何解释,劈头盖脸地朝我大骂了一通,然后质问:‘你把我们都当贼,你以为你是谁呀?告诉我,你每年几十万的奖金哪里来的?坑蒙拐骗的事你干得比我们少哇?你宣传、推销的那些拍品全都货真价实?你个猪脑子仔细想想吧!’
“到这会儿我才彻底明白,我最初对公司很多拍品的怀疑原本都是对的。可是纵然是那样,我又能上哪儿、向谁说去?直接告诉客户,‘你们买的东西是赝品!’那不真就天下大乱了?我没那个勇气。而且压根儿说不清楚,那些拿了津贴和辛苦费的专家,谁会出面证实我说的话?岂止如此,真要像我那位上司所言,那几年我拿的几百万奖金都是黑钱,我又该怎么办?很难吐得出来呀!就算吐得出来,也还是不能证明我是正确的,全公司的职员还不活吃了我?”小苏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情绪十分激动,充满了自责。
“难怪前年找你打听公司的事,你总是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逼急了就说,‘等我离开这一行,我一定会把你想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你!’”我说。
小苏喝了一口奶茶,情绪稍稍安定了一些。“那以后,我几乎夜夜做恶梦,后来连教堂也不敢进,家也不怎么回,没脸面对父母、没脸面对上帝呀!天天靠喝酒、吞服摇头丸麻醉自己。后来,父母亲知道这些事情后,就帮我办了移民手续,让我去加拿大,帮我哥哥打理他公司的一部分业务……可是,尽管人出去了,我内心的罪恶感还是很难放下。那只嘉靖五彩瓶,还有许多经我手推销出去的赝品,还有许许多多至今仍蒙在鼓里的受害人,总在我的脑海里飘来晃去、挥之不散……”
分手时,小苏似乎显得轻松一些,他笑着说:“您当了一回我的忏悔神父,希望您能把这些黑幕公之于众,尽管起不到多大作用,可是能救一个人我就少了一分罪恶……”
拍行遭遇潜规则
时间:2009年10月
地点:北京某古玩城
受访人:谷文鑫(化名。北京某拍卖公司原总经理)
采访人:本书作者
记者:前年我访问过您,您好像在三环那边开了一家拍卖公司,怎么不干了?
谷文鑫:开不下去。
记者:关门了?
谷文鑫:也不存在关门不关门,本来我就是买别人的牌子用了两年。不想干了,拍屁股走人就是。
记者:买的牌子?怎么回事?
谷文鑫:别那么大惊小怪,这不是常见的事情吗?就像前些年你们影视界那样,自己没有故事片制作权,向国营电影厂借牌子拍,然后向电影厂缴纳管理费,抽成。拍卖行业也一样,没有拍卖资质,就“买牌”营业,挂那些大拍卖行的招牌联络客户、征集拍品、举行拍卖,最后与拍卖行分成。有些就干脆事先协议好,一场拍卖会向他们缴纳多少管理费,最后赔也好、赚也好,他们不管。我与 × × 拍卖公司所签协议,就是采取后一种方式。
其实,自己单起炉灶注册一家拍卖公司也并非难事。有时候,一道最简单的算术题就可以造就一批聪明人。0 + X = X——零加任何数等于任何数,就这么简单。中国一批拍卖行的老板就借助这道算术题的理念挖到了第一桶金,而他们所付出的成本几乎为零——注册资金,由中介公司越俎代庖打进你的账号,几天后便可以巧立名目转出去还账,你只要付一点微薄的利息;办公地点,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门脸即可;拍卖大厅,可以去租,五星级酒店、豪华展厅任选,租金在卖方客户进门就要缴纳的服务费中支付绰绰有余。
记者:不管怎么说,若以成败论英雄,在我采访过的拍卖公司当中,真正亏本了的还只有您一家,为什么?
谷文鑫:道理很简单,我没有遵循这个行当赖以生存的“潜规则”办事。
记者:我特别留意您所用的一个词——“赖以生存”,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发生偏差,您是不是说所有拍卖公司如果不按照所谓的“潜规则”办事,都活不下去?
谷文鑫: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记者:有没有可能您是因为自己受到挫折,所以才对这个行当下了一个以偏概全的结论呢?
谷文鑫:您可能不知道,我当了很多年小学教师,养成了1+1=2的思维定式。后来迷上了收藏,积攒了一大堆古董,就干脆申请了内退,在古玩城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古董店,赚了一些钱。前几年,常听人在店里说拍卖公司的黑幕,个个咬牙切齿,当时我想得很天真:既然大家都恨拍卖行的潜规则,我何不顺乎民意,办一家不按照潜规则办事的拍卖行?指不定能一炮走红!
于是,我就与一家大拍卖公司签订协议,用交付管理费的办法借用他们的牌子,想等到干出一些名堂后再与他们脱钩,去正式注册自己的拍卖公司。接下去,我通过发布广告和在各种媒体上发表豆腐块文章的办法,宣传自己成交前不收费、拍品保真等背离时下潜规则的主张。没想到的是,首场拍卖就让我的经营理念受到了严重挑战。
要搞拍卖,首先就要征集有能够吸引买家的好标的。“标的”您懂吗?就是平常所说的拍品。征集拍品的广告打出去后,送东西的人倒是非常多,那些物件也是五花八门,每天都要看几十上百件。有的人干脆一整车一整车地将家里的藏品搬过来供我们挑选,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头晕脑胀。可是那些物件真不敢恭维,一百件东西里面能挑出两件真东西来就算不错。有些客户明着告诉你:同样的东西我在某某拍卖行都拍卖过,你们何必如此认真呢?
更荒唐的事还在后头呢!两个月过去了,正在我为征集不到高档拍品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原来学校的一位老同事找上门来,说知道我开拍卖行了,他没钱送礼表示祝贺,所以给我介绍一桩包赚不赔的大买卖。我一听高兴极了,还是老哥们有情分。同事告诉我,他的一位表弟有一件国宝级文物打算出手,问我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