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13章(1 / 1)
江愉没有回公司,而是自己开车去了一栋居民楼。
径直上了七楼,在天台的藤蔓环绕处看到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的张淑华。江愉走过去,坐到张淑华身旁:“阿姨,还是不肯见你么?”
“她……”张淑华欲语泪先流:“她守着张丫一……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你知道她的心脏……”
“阿姨,别担心,我再过去劝劝。”
“没用的,没用的……”张淑华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辜医生说丫头已经到了弥……”
江愉的手放在张淑华的肩膀上,她的每一次抽搐,江愉都能清晰感触到。或许这种抽痛容易传染,一瞬之间,江愉的心也往内收缩,那种由扩张到□□的痛感,让她不由得骤起寒意,赶紧站了起来,背对张淑华:“阿姨,我去趟医院。”
张淑华一听,立马就站到江愉面前:“小江,你要帮丫头……不,丫头她……你要帮小言,无论如何你都要帮小言!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这些都让我一个人来扛,不要再折磨我的女儿了,不要再折磨我的女儿了……”
晋城的天气跟江城差不多,虽然没有连绵的大雨,但也呈现出一种欲雨的阴沉。
犹如人此刻的心,沉甸甸地,压着的不仅仅是痛惜,是同情,是对命运的愤怒,还有——奢望,奢望命运开恩!这个时候,任何的努力都抵抗不了命运,唯一能做得就是祈求,像一个信道者那样匍匐在地,祈求上苍不要把苦痛降临在已经噬悔的人身上。
如果知错能改反而不被原谅,那么“改正”何用?
如果绝望不被希望终结,那么人这一生究竟能追求什么?
江愉揉着太阳穴离开,上车前,她朝天际沉霭霭的云看了一眼……那种压迫给了她非常不好的感觉,她想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是否真的有天意?如果有,为什么该死的人不该死,而不该死的人总也逃不开命运的戏弄?
曾言也是这种感受。
她坐在轮椅上,无力的揉着肿胀的双腿,顺便将眼睛从窗外收回,收回到空无一物的病床上。护士走进病房,端着满满的药,还有加液的针……曾言看着护士把加液推入输液管的那一刻,她很想发问,问专业人士:
她……还有没有奇迹?
不是她自己,是ICU的另外一个她。
那个留着一样血脉的妹妹,那个一笑灿然,酒窝明显的妹妹。
奇迹?
“奇迹”这两个字好像本身就是奇迹。
曾言推着自己又来到IUC,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了病床那头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和一个人。须臾,她能听见她在说话,片刻,她能看见她在微笑……但一刹那,张丫一还是僵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江愉说洪天快要发疯了。
她说洪天在知道张丫一脑瘤末期的时候,整张脸……怎么说,他的世界一刹那崩塌,就像当场碎烂的咖啡杯,再也没有还原如初的机会。
洪天拉着江愉,求她,堂堂七尺男儿,跪在地上:“她在哪里!她在哪儿?!”
张丫一遇上洪天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有一个人如此对她,那些残酷的前尘往事在洪天面前顷刻灰飞烟灭,完全不能阻挡两人对幸福的追寻,然而,正因为洪天,张丫一才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种痛苦比脑瘤这种病痛本身的痛更痛!苦更苦!剔骨剐肉沉沉重重十成十分!
明明是希望,转瞬绝望。
明明是幸福开头,转眼末路死灰。
曾言闭上眼,双手抱头。黑发下,她的哭咽本来隐隐噎噎,但随着时间的一秒一秒,那种声音渐渐变大,也走调……就像走到末路的还有自己,所以那种苦那种痛她一寸发一寸肤一截骨一块肉统统感同身受!所以她嘴唇咬出鲜血也咬不住那种哭咽,像荒原狼嚎,嗷嗷呜呜,戚戚焉然。
泪就这么滴落在脚下,一滴又一滴,断不了线。
江愉站在门口,再也忍不住,几步就跑出了医院。
护士把曾言送回病房。
漆黑的病房内,辜仲明开门走入。
“不开灯?”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尽露掩藏不住的嘶哑。
曾言不说话。
辜仲明拣了一张凳子坐在曾言身旁,顺势掏出烟,不过没有点燃,只是在手上翻去覆来。夜色浓烈,天气明明炙热,两个人却感觉到了同一种寒冷。
辜仲明笑了笑,说自己是医生,生离死别早就见惯不惊。但是这次……呵呵,他笑着说这次好像火车出了轨,恐慌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还以为生死就是手术室到太平间的距离,就是上一秒到下一秒的差距,就是“我喜欢你”的四个字。
晚期,是张丫一的晚期,也是他辜仲明背离了职业道德错生情爱的晚期。
至此一回。
却如附骨之蛆,一生也刮不掉。
“为什么喜欢她?”静默中,曾言幽幽发声。
“为什么?”辜仲明手上的烟停止住,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在回忆中搜索,搜索了半秒,他笑:“她的笑,呵呵,那个时候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手术失败在可能失败的几率范围内,但家属要追究责任。”
医院为了避嫌,只让他坐诊,不再让他参与手术。就在坐诊的那段时间,辜仲明遇上了张丫一,遇上了一个一笑就会出现一个酒窝,眼角往下,嘴角往上……风光在美也比不上她的美,桃花在俏也比不上她的笑。
他说出了这句很酸的话。
“明明我是医生,她是病人,但每一次,搞得好像我是病人,而她,才是医生。呵呵,我看过很多生命的消失,从最开始的有感觉,到最终的麻木,好像这些生命的过往就像你我每天遇着的路人的一样,甲乙丙丁,不过擦肩而已。呵呵,但遇着她之后,我才明白之所以对死亡没有感觉是因为我失去了感觉,而她,让我重生了这种感觉。曾言,感觉会让我们痛,痛得时候巴不得自己神经迟钝,或者干脆没有感觉神经。但这一次例外,我怕到了最后,我连她什么时候去的都不知道。”
“辜医生,把这种感觉转移给另外一个人吧。张丫一的现在……我的意思是说……”
“我明白,她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吗,其实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们是姐妹。呵呵,我是医生,善于透过皮肉看骨头,你们的骨架太相似,你们的内容也一样。”
“什么时候?我是说什么时候你知道我……她的身世?”
“她第一次来医院。出院的时候我刚好下班,她说想坐一段顺风车。那天,她好像说她有个姐姐,过得不怎么好。那个时候我知道她有个姐姐叫曾言,后来恰好在心血管内科看到你。不过,我最终知道她的身世是在她前几天住院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身世……”
“很惨是吧?比之于她,我觉得自己的苦根本不算什么。如果真的有命运轮回,我发誓用我的下一世来换她这一生的奇迹!”
“奇迹?呵呵,没有奇迹。我是医生,奇迹这两个字比存活几率还要小。”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门口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以及撞到什么东西的“噼里啪啦”声。
“曾言在哪儿?曾言在哪儿!”
黑暗中,听到声音的曾言瞬即抬头。辜仲明朝她看了一眼后,朝被打开的门看去——衣衫凌乱的人掀门而入,但就在掀门而入的那一瞬止步,朝病床上的曾言紧紧盯着,而辜仲明直接被当成了透明。
辜仲明失笑,迈着疲惫的步伐绕身走过。
出门,顺便带过门把。
方展冀狠狠盯着曾言。
黑暗中发光的眼睛很像狼,虽然不是绿色,但亦迸发出瘆人的光。
他的步伐大得惊人,明明一两米的距离,却用两步就跨到她面前,然后……不知道是怎么把曾言拉入怀里,尽管他知道曾言的身体状况一日差过一日。
心跳似烈焰,一焰,高过一焰。
他紧紧抱住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抱得她喉咙堵得难受,甚至鼻音浓重:“方展……”
“给我一个机会……”他的喘息声粗重且明显,像一头野兽,妄图吞噬她身上活着的一点一滴,一寸一毫!
“给我一个机会!”他看着她,两只眼睛精光如炬:“别……不要放弃……我!”
曾言愣住。
不要放弃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我!
方展冀只看她一眼,就把曾言重新拢入自己的臂膀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真真实实感觉她是他的,从未也从来没有互相伤害,更没有他对她的那些迷乱阴谋和虚假情意。
不要放弃我!因为我会改,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我,就像四年以后我们会重聚,四年以后我们还互相爱着对方!
痴人……
曾言嚼碎了眼泪,笑:“痴人……梦话……”
闻声,方展冀身体僵硬。
“我说过,那些伤,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不是你。”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心脏与心脏的位置交叠重合,所以她的一个跳动,换来他的一个跳动。
“我不是善类。”曾言缓缓笑,但未离开方展冀一寸一分:“你也是。所以我们互相利用,也互相吞食利用后的伤害。那不是爱,方展冀,那是不甘,那是不情不愿。”
“那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把她的手拽着手里,完全不松开。
然后指着她手腕的疤,恶狠狠的说:“这是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为江风!曾言,我……”
方展冀咬了咬了牙,闭眼:“我知道我有很多错,对不起!给我一个机会,别放弃我,别放弃我!”
“呵呵,傻瓜。”
曾言的眼睛因泪水而越发的亮:“那是我自食其果,与旁人无关。方展冀,我的确爱过你,可是这份爱,并不代表我完全接受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你,我会永远活在虚假身世中,如果不是你,我会很快忘记江风,然后和另外一个人生儿育女,过普通平凡的生活!如果不是你,江风不会对我举刀!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更恨我自己,甚至于没有机会跟张丫一团聚!”
方展冀的气息越来越沉重。
“我不是善类,我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伤害我一分,还要我对你情种更深?呵呵,笑话!”
方展冀盯着曾言,眼神密不透风:“所以我来,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不要放弃我!我会改正,那些爱恨情仇我们都让它消失,以前的曾言是以前,以前的方展冀也是以前!”
顿了顿,他咬紧牙关:“曾言,别让我……求你!”
“呵呵,求我……也不会有用。”
曾言没有力气从方展冀手中抽开手,她只是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放过方义,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父亲,给他一个平和的晚年。”
“我答应你!”他坚定不移。
曾言笑了笑:“如此,我们……你走吧。”
他看向她,眉头皱得分不开:“你……”
“你走吧,四年前我自杀的那一晚,你让江风带了一句话,那句话已经让我心死!”
“言……”他的眼睛中泛出亮光。
“今日,我让你走,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曾言别过头。
窗户透开了一两分细缝。
风就从这细缝中溜入室内,明明炙热的室内,瞬间冰冻。
她的人,咫尺眼前,温度,热度,鲜活就在眼前,但是他握着的仿佛是冰块,看到的仿佛是决裂,比之当年更甚的决裂!
终于,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