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4.铰链(中)(1 / 1)
并不是说白空平时很忧郁,事实上他除了专注工作的时候神情严肃,平时都吊儿郎当的,脸上要么是讥讽的笑,要么是一派耍弄别人后的得意。
而那个人,除了神情不像,其他都和茶茶熟悉的白空如出一辙。瘦高纤细的腰身裹在卡其色风衣下面,姿态挺直完美,像个贵族。忽略过于忧伤的眼神,他一定是上流社会的宠儿,或许,正是这忧伤更让人会迷恋上。
茶茶悄悄溜进旁边的建筑,发现里面是囤货的厂房无人看守,直接上二楼小心站在窗口向外看,男人的金发在一群头戴钢盔的军人之间很醒目。他弯腰仔细看木箱和墙壁,带皮手套的手抚摸上面的弹孔,一名士兵跟在他身边叽哩哇啦讲述刚发生的事情。
“说重点。”他打断那些没有条理的描述,目光在地面和建筑间徘徊。
怎么连声音都一模一样?茶茶下意识捂住嘴,也就在这一瞬,金发男人忽然抬头,视线正落在茶茶脸上!
糟糕,被发现了!忙乱中她背贴墙壁躲开。右眼数据流开始激烈闪动,但没有显示『自毁启动』,只标识出她的血压和心速变化。
本能觉得有必要再度确认,她定定神,转身扒着窗台一点点探出身子:一名德国兵正在问他发现了什么,他没有任何肢体语言,只单纯回答“没有”,然后走向来时的吉普。有人替他拉开一侧车门,上车转身的一刹那他抬头,视线有目的地投向二楼窗边,绿水色的双眸里浓浓忧郁让色泽变得很深。弄不清是不是眼神的缘故,茶茶明白她被看见了,可还是没法移动身体,连简单地向后退一步离开窗边都办不到。
她捧着心口匆匆走下楼梯,被发现之后可能会带来自毁的危险她忽视了,只一心想着快点离开,拉开门前也没小心观察左右直接迈出脚步。下一瞬,她被迎面袭来的一只手推回门内。
金发男子正站在门口!
他往茶茶手里迅速塞了样东西,低声道:“往东隔三条街中间的灰色砖墙是我家,可以藏身。”然后他拉住门把轻轻带上,外面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过了会儿有人说:“这里也要搜查!”
“有时间做这些无聊事不如早点送我回去,我还有重要的实验要做。”不屑一顾的口气和白空有些像,茶茶躲在门后不禁微笑。
低头,她手里捏着的是一串钥匙。
为什么被看见了自己还安然无恙?回味刚才,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发现来者是帮她的,心才勉强起搏,可却越来越快,砰砰到即将跳出胸膛:这个人很可能真的就是白空!
按照描述,茶茶很快就找到有灰墙的建筑,位于民宅之中。三层高,白色窗户,被左右同类风格的其他建筑夹着显得矮了一截。发现门口有士兵,她绕到屋后,那儿是一片椴树林。四下无人,她爬上树,用手肘敲碎二楼玻璃进了屋。
万一她没猜错,真的是白空,那么这里就是他住过的“家”!
茶茶耐住激动的心悄悄穿过走廊下了楼,很快发现这里没有其他人。
屋内收拾地很整齐,连接楼上下的通道挂着几幅风景画,不算特别宽敞的客厅左侧有间厨房,花色玻璃让内外彼此看不清,光线透入,一部分落在橡木餐桌上,暗红格子桌布呈现出一块块花色的缤纷。桌边,四把同色橡木椅每一把分别配了只软垫,也是暗红色的,椅背同样沐浴在低迷的光线中。
茶茶忍不住伸手去摸桌布,厚实的触感。
正在这时她听见锁孔转动的声音,厨房没有可躲的地方,出去就是客厅,只犹疑了片刻门已经洞开,只听“够了,以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来烦我。”又是那个声音,还有和白空一样桀骜的态度。然后“砰”一声发脾气似的关上门。
安静片刻,传来不紧不慢的上楼声,茶茶稍稍松气。当听见踩上玻璃碎片的声音,她紧紧握住桌边。
还是不紧不慢的脚步,一层层踩着阶梯走下,接近厨房,接近她所在的位置--其实被他看见应该不会怎样,可她就是无法平复,两眼盯紧厨房入口。
“你没用我给你的钥匙。”金发男子在门边站定,他似乎看出茶茶绷紧全身一副警戒状,没再靠近,目光落在她身上,“没受伤吧?”
受伤?当然不会。可是她连摇头都忘了,只是瞪着对方。
“菲奥娜也爱爬树,曾经也打碎二楼的窗户,看见你,我以为……抱歉~”他揉揉眉心,换了副声调,“外面有德国人,你暂时就呆在这里吧。”
见他要离开,茶茶忙不迭把手里的钥匙放在餐桌上,向他的方向推了推。他会意一笑,拿起钥匙走开。
“我在二楼最顶头的房间,你可以来找我。”
刚刚没有向他道谢呢。茶茶无比懊恼。
站了会儿她慢慢走出厨房上楼。二楼的碎玻璃还静躺在地上,她想了想,蹲下一片片捡起,却又不晓得该往哪里丢,无奈之下走向二楼最顶头的房间。
这里原来是间书房。四壁全是书柜,书不仅在书柜里不留空隙,还一直堆到地上,仿佛它们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深色的窗帘挡住外面的光,茶茶看见他把自己埋在一堆书本之间,头顶被灯光笼着。
看见茶茶,他摘下眼镜,似乎想笑,可看清她手里的玻璃渣时,眼底的忧郁被愤恼代替。
“快放下!”他从书堆里走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玻璃屑已经扎破了手,细小的伤口除了血丝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对茶茶来说感觉不到痛。
极度担心自己的样子也很像白空。
茶茶乖乖让他牵着下楼,在放着干花的小房间里,他给她包扎。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胡乱裹在一起,这点他实在不如白空。想着,不觉暗自好笑。金发男子见她露出微笑,也舒展开眉毛,只是眼里的忧伤还一直存在。
如果世上有忧伤之神,那他一定就是了。所有的哀和悲好像都是与生俱来的气质,让绿色的眼睛看起来特别脆弱,孤独。
“你叫什么。”茶茶问。
“怀特。”他说,“呵,包的很难看,别介意。”
怀特……白色的意思,茶茶的视线不禁灼热起来。
“菲奥娜受伤时都是多洛莉丝给她包扎,她嫌我包得不好,所以今天是第一次……啊,对了,你叫什么?”他问。
“我……”茶茶想了想,“随便你叫我什么,我没有名字。”
“名字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呢。”他一边收拾纱布棉球,一边说,“犹太人认为,把自己的名字给别人就意味着把生命交给了对方,菲奥娜的名字就是取自我的。”说到这儿,他脸上意外闪过一丝骄傲。
“菲奥娜是……”
“我的女儿。她的名字代表‘纯白’。”
这个人真的就是白空!用不着再追问茶茶就能确定。
“你怎么了?”
她别开脸,“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压制内心的激动。
“你不是犹太人吧?也不象流浪儿。”他看着她,“如果多洛莉丝和菲奥娜还在这里,她们一定会很喜欢你,你的眼睛真美,象女王冠顶上的宝石。菲奥娜总埋怨没有和我一样的绿眼睛,看见你她会妒忌的。”
提到女儿,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这神情让茶茶觉得一定要好好珍惜和保护,因为现在的白空已经没有这么绚丽的眼眸了。而她此刻的绿眼睛,是任务前临时换的。
会不会是白空的潜意识导致替她选择绿色?原本没觉得改变颜色有什么差别,现在觉得很幸运,能有和他一样的绿色眼睛。
“对不起,吓着你了。”他忽然转头,“一想到她们我就容易失常。”末了他又说了抱歉。
礼貌、周到、良好的教养,原来白空是这样的人类。
“笃笃”几声清脆的敲门声让茶茶和他一惊,屏息听了听,他镇定下来:“是我的朋友,你先去楼上书房。”
茶茶上了楼,考虑到不能被他以外的人看见,她没有去书房,随便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有张大床,看起来是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她被一角的橡木书写台吸引,上面放着一顶可爱的帽子。走进了可以看见是用洁白柔韧的草编织出来的,上面缠着粉色丝带,目测帽子大小正合适她,不过她没有碰,目光转而落在书写台第二层:统一大小的五个格子塞满信件,少说也有百来封。
未经允许看别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这是白空的原话,可她没有迟疑就从中抽出一摞。
信封上收信人均是『怀特·德·布朗希』(White De Blanche)一个英法混合的名字,但从姓氏能看出收件人的贵族身份。写信人的笔迹优雅隽秀,出自署名“多洛莉丝”的人之手,有的也用一个花体的D来表示。
五个格子有三格都是这样的信,茶茶猜这些是家书,收信地址均是法国。
而在另外两格的都是打字机敲出的油墨字,显然是公文书信。顺着一捆信笺不小心带出两本软皮本,一本是外国人在德国的身份证明:『怀特·德·布朗希:原籍法国;暂住地:德国。』下面还列着“多洛莉丝·德·布朗希”和“菲奥娜·德·布朗希”分别是妻子和女儿的关系。
另一本封壳颜色不同,翻开,里面的名字是多洛莉丝·德·布朗希和女儿菲奥娜·德·布朗希。没有国籍一栏,只赫然印着犹太人标记。这是一本犹太人口管理簿!
看见这两本本子,她已经大致明白为什么怀特会有一双那么忧伤的眼睛。
急促、碎乱的脚步声打断她静思,茶茶忙把信塞回木头格子躲进门后衣橱,留了条细缝。
怀特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个中年男子,棕发,背对自己看不见相貌,只看出他有个肥硕的身体。
“你说过她们会安全!”怀特转身揪住那人的衣领,满脸焦躁和盛怒,但他的嗓音压低到近似恳求,“我已经舍弃贵族的封号留在这里为德国人效力,为什么不安约定把她们送出去?”
“政府认为你留在这里……”对方很冷静,“是叛国。”
怀特脸色变了,松开手向后踉跄,碰着书写台,一些没被塞好的信落了下来,里面带着那两本本子。
中年人走过去捡起一本:“德·布朗希,哼,舍弃封号还依然用贵族的姓氏,怎么能让维希政府相信你?”
“我不承认那个傀儡政权!”
“政府不需要您的承认,只要他们不承认您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就没法进入法国国境。”
“你是说--”绿色的眼睛燃起怒火,“她们是被法国政府驱逐回来的?”
“然后又被德国人带走了。”中年人没有隐瞒很直截了当地补充道,“不管怎样,对法国您是叛国者,对德国您只是一颗暂时算是有用的棋子。”
“那对你们呢?我算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阵,松缓声调:“她们已经在三天前被送进集中营隔离--”
“闭嘴!”同时,怀特一拳打在对方脸上,茶茶看见中年人胖胖的身子歪了歪,站住,他用手抹了下脸。“您最终是属于我们的。对我们而言,您是个宝库,您的研究成果不属于这个时代。”见他依旧低头,中年人又说,“这年头,德国人仇视法国人和法国人厌恶德国人,程度是一样的。而犹太人……”
“呯”一拳砸在桌上。
“我说了闭嘴!”再次抬头,茶茶从怀特眼里找不到忧伤,留下的是空洞和复仇的火焰,“既然他们说我叛国,那我就真的叛国好了。我要把未完的实验完成,虽然只是些不足为道的小玩意儿,但用在战场上会让盟军吃惊的。”他昂起下巴的样子异常残酷,茶茶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蹲下。这样的白空,她不想看见。
“您的性格真象传言一样古怪。没落贵族不在乎身份入赘到犹太富商家中,算了,没有他们资助您辉煌的研究也没法继续,我替中心谢谢这个犹太家族。”棕发人戴上帽子,压低帽檐,“我恐怕只能给您三天时间完成这个‘小玩意’,之后会派人来接您。不过您必须发誓不把我们要的研究项目透露出去,否则就没价值了。”
怀特轻声冷笑:“对你们而言,我还是棋子。”
“至少是永远可用、不会作废的棋子。您的价值很大,这个时代的人类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