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五 黑夜 -7-(1 / 1)
玄英宫内一切都没有变化,宝月楼也依旧,只里面多了一个人,他在宝月楼常住下来。我的房内,不再只是绣架和彩线,如今堆满了他的书和山一样高的奏章。
尚隆觉得为她发了疯,如今无论走到哪里定要带着她,御书房、金殿上……,哪怕她片刻离开自己的视线,也会焦虑心慌。这种情况若放在以往,他绝对会立刻控制住,如今却因此感到陶然,甚至渴望更深的陷入,望着她哭便渴望她笑,望着她笑,又忍不住幻想她流泪的动人处。人若不疯枉少年!他满足的笑起来。
"一个人傻笑什么?"
尚隆不答。哪怕只是静静望着她,心里也止不住阵阵悸动,似乎什么久远的东西——无限美好的东西在心里复苏,发芽茂盛,他想起月姬曾点着胸口说:'有些暖洋洋的东西在这里面'。是什么呢?尚隆揣摩不出,但这种朦胧更增了一层熏醉,于是他笑的更开了。象傻瓜一样啊,他乐呵呵的想,这就是我爱她的方式吧?
贞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他会忙得很,不料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此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成不了大气候,我吹口气就散了。"
但事态却一天天胶着下去,他依旧不慌不忙的老样子,只在望着我时,眉间隐约露出一点若有所思。
我沐浴后换上了一件色彩缤纷的罗裙,我喜欢它鲜亮的颜色,仿佛各种心境的浓和,所以决定从此再不穿白衣了。我将头发蓬松的纶起来,采了一朵盛开的紫罗兰插在上面,袅袅走到他身边,这个样子他会喜欢吧?他正皱着眉头读奏报,没有抬头。我急于让他看我的新裙子,忍不住又在他眼前绕了一圈,也不知是什么紧急公务吸引了他,他仍低着头。我觉得无趣了,咳!还是别在这儿罗里八嗦的烦他了。我蹑手蹑脚刚欲跑出去,被他大手一拉,跌进他怀里,撞的鼻梁生疼。
"打扮这么惊艳,不在家媚惑自己的丈夫,想跑出去迷惑谁?"
"好看吗?"我连忙理顺裙子的皱褶,端正坐好让他欣赏。
他半天没说话,一种奇异在他眼中流转。我以为他又会象往常一样立刻散了我的发髻狂热的吻上来,今次他却没有,反而拾起我的手,细细欣赏着。
"这么净白的手——有没有——有没有拿过什么不好的东西?"
"嗯?什么?"我一阵惊慄。
"比如说——"他顿了一下,淡笑道,"男人的汗巾子。"
"有,"我舒了口气,不好意思的答道,"拿去绣了"。我连忙从一堆绣品中抽出来,上面绣的正是他那日唱的歌,"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他不在意扫了一眼,态度冷淡,"绣得这么娘娘腔,男人还怎么戴?你留着吧。"他身子向后一靠,没有接过,"记住一句话,我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你的,好好珍惜。"他说着,将诺大一块玉玺强硬的塞进我手里,握着我的手在奏章上重重落了印,"我的一切都愿与你分享,明白吗?"
他的眼睛那样直勾勾望着我,我哪里还有什么思考能力。
"真是个天底下头号傻瓜!"他笑骂了一句,"一边玩去吧。"又低下头不再理睬我了。
我没有离开,因为天渐渐黑沉下来,月亮已爬上柳梢头,这里的月亮总让我们害怕,它意味着死亡。
他合上奏章不再看了,悠然的品着茶,聊家常似的说:"其实各州赋税都是依据人口,同等对待。贞州因为下辖离利岛,当然要有所区别,若不对赌博业征收重税,投机之风必然泛滥。方守中以贞州赋税的绝对值是邻州两倍为由,煽动人心,强词夺理,焉能长久?之所以拖到现在没有解决是因为朝廷中出了奸细,朝廷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叛党眼里,还没等我动作,他们已布置好了对策。哼!"他浑不在意的笑了,"方守中绝没有犯上作乱的胆子,他能撑到现在是因为背后有个人,他被控制了,这次我要钓条大鱼。"他忽然低沉的附在我耳边说,"那个人不是人。"
我吓得跳起来,失手打翻了他的茶杯。
"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听鬼故事?鼠胆!万一真撞上鬼怎么办?"他将我抱起来,"这个鬼跟我闹了五百年了,根本没有大战一场的胆子,天天琢磨的不过是引我犯错,动摇我的王气,嗤!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削弱王气后做什么,当真只是个跳梁小丑,成不了大事,只会邪法控制人的心智,我一亲临马上抱头鼠窜。"
"既然如此,怎么五百年来你还未能将它除去?"我问道,不自觉的口气已冷。
"我若真想除去它,轻易就能揪住它的尾巴。不过,那样生活未免太无趣。这个世界里没有国与国的战争,百姓对王盲目崇拜,连内乱也难发生,要知道,缺乏生存竞争的长久和平并不是桩好事。记住我的一句话,人类进步是由血与火推动的。我若不留着这个鬼时不时的闹一下,让雁活动活动筋骨,雁国现在就会象奏一样老旧、衰弱、腐朽,死了一样。民族丧失活力就意味着灭亡!当然了,"他得意的呵呵笑着,"我不会让鬼跳出我的五指山,这就像猫和老鼠的游戏,猫捉到老鼠并不立刻吃下去,它先放了老鼠,给它生存的机会,再捉起来,然后再放再捉……反复几次,你知道老鼠会怎样?吓死了!哈——哈——"
他笑得那么大声得意,打乱了我的心跳,我忽然的愤怒了:"原来你竟是这样一个人!恐怕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老鼠吧?你的世界里也只有弱肉强食吧?"
这算什么?五百年来,我们被他的王气镇压,藏身在冰冷的湖底动弹不得,为了逃出升天,为了回到故乡蓬莱的月亮上去,想尽了办法,无数的族人因此而牺牲,却原来只是被他利用的小丑,只是他眼中的一场滑稽剧吗?不错,与五百年的大帝相比,我们这些小妖魔的力量不过是蜉蚍撼树,萤火争辉日光,但,弱者同样也有尊严!
"你太可怕了!"
其实六太早说过,他就是这样一种人。
我从他身边远远退开,我不要他的爪子再碰到我,那太可怕了!这个世界也太可怕了!没有蓬莱的皎皎明月可以给予我们生机和力量,没有可以让我们自由翱翔的宇宙风,有的只是神权、君权、和牢笼!
我藏进阴影里,我必须做点什么将混乱的心思引开,否则我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让他彻底见识一下我排山倒海的力量!
我拿起针,在缎子上密密缝起来。
"月,过来,"他唤道,"我没允许你离开。"
我没听见。
"过来!"他暴喝了一声,"聋了吗?"
我聋了。
他砰的站起来,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抬手掀翻了绣架,把我的手拧在背后,扯开我的衣领。
"不要!"我挣扎道。
"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你疯了!"
"这世界本是疯的!"
他大力刺入,我痛得尖叫起来,张口咬在他肩头,几乎将牙床也咬碎了,血涌进口中,却激起他更剧烈的动作。
"哈——你也知道恨了吗?终于学会憎恨了吗?整日装着一副虚伪的爱情脸,见什么都说好,学得象其它女人一样对我八面逢迎,真让人厌恶透了,就得接受惩罚!"他喘息着,"这样就对了,你得憎恨,这世间最多的就是恨,当你一无所有时,唯一抓在手里的就是恨。你若学不会,就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别想在这世间混!"
呵呵——多可笑!我本是来爱他的,现在他却要我恨他,这人世我当真弄不明白,人类的情感太复杂,我终究还是不懂,人间,我本不该来!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来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也许——他本该是我的敌人,我本就应该恨他!
尚隆突然发现她眼中的金色涣散了,代之一片死灰,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抱着的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他不由得慌了神。
"月,"他试探的唤了一声,没有声息。
他完全慌乱,几巴掌打在她脸上,她受了刺激终于动了一下。
"天亮了吗?"我迷迷糊糊的问,"咦,你还没有早朝吗?"我望见外面黑漆漆的天,有点糊涂,似乎作了一场噩梦。
"月,你吓到我了。"他说。
"这么容易被吓到啊!嘻嘻!"我怕是睡得太多,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了,是不是还在梦里呢?幸好是在梦里,太好了!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我下意识的躲开了。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爱死了他的触摸。
"月,别这样,我错了,你罚我吧?什么都行。"他讨好似的说,抽出宝剑放在我手里,"来,往这儿刺,"他指着胸口笑着说,"多来几个透明窟窿就解恨了。"
"尚隆,你真可爱!"我拍拍他的脸笑起来。这是他的王剑,就算刺上去,伤得了他一根汗毛吗?哄我罢了,就像他一贯哄女人的方法,哄天下人的方法。
我拿起剑,它冰冷的触感一向让我害怕,因为总怕它有一天会砍向我的颈项,现在演习一下也好。我把它横在脖子上试了试,他立刻白了脸劈手夺过。
"月,若是伤心,就哭出来吧?"他手足无措,忽然想起琉璃盏,立刻取出来,一时间满室光华。
这琉璃盏乃天下至宝,全世界只有十二只,乃王母亲手所赠,只赠予稀代明君,最是珍贵。据说王母驾前的卷帘将军曾失手打碎过一个,因此获罪被贬入凡尘,可见这宝物之重!
那日他将琉璃盏送了我,说:"女人的眼泪落在杯中会变成钻石,但我不喜欢钻石。"那时的我笑得好高兴,依稀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他端着杯子凑在我脸前,"快哭出来,让我一夜暴富!"他又换了别的花招哄人。怎么又喜欢钻石了呢?这世界变化太快,我这种慢性子适应不了。
我该合作的哭出来,而且我一向特别爱哭,花落我也会伤感,鸟别亦使我惊心。我想哭,不知为何眼睛干干的,我害怕的意识到,恐怕从此我再也不会哭了。我忽然想起了蓬莱的蝴蝶,它们一生的大半都是丑陋的幼虫形态,几经艰难的突破厚厚的茧,终于生出色彩斑斓的翅膀,只为在短短的几天里找到一个伴侣,□□,产卵,然后立即死去。我隐身冰冷的湖底五百年,一朝修成肉身,是否也如蝴蝶一样,为了花间寻觅的这几天?
我拍手笑起来,"尚隆,你觉得蝴蝶漂不漂亮啊?我漂不漂亮啊?"我不可遏制的大笑。
"够了!"他暴怒,甩手砸了琉璃盏。
笑声嘎然而止,静寂的房里只留下琉璃盏的碎片在地板上滚动发出的单调刮擦声。
"主上,"大仆恭敬唤道,"'他'来了。"
"知道了。"尚隆不耐的应了一声。
于是大仆静静等在外面。隔着重重纱幔,层层珠帘,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却仍能清晰想象得出他此时扑在地上深埋着脸的样子。他就像尚隆的影子,时刻不离君侧,绝对的服从,对尚隆怀着一种类似宗教的崇拜。有时我会想,如果让他在天帝和尚隆之间选择效忠的主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走过来跪下,亲吻尚隆的鞋子。
尚隆站起来,抛下我随大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