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1 / 1)
在彻夜的长谈中,可风得知绿梅果然因为太后的赏识而被人们称为沈寿。她和郭澄成亲后,夫妇二人精心经营,瑞芝行和绣坊合二为一,生意越发红火,加之太后寿诞后,绿梅名声大噪,日子便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可风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兴奋之余紧握住绿梅的手,为她加油,告诉她,未来她的成就绝不止于此。
绿梅双眼晶亮,心底也很激动,一别数年,再见就有说不完的话。她望着烛光下可风姣好的脸庞,感叹自己连年操劳,倒好象比姐姐要年长了几岁。可风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又问了云裳轩的情况。
原来自可风那年受伤,就对云裳轩放了手,后又久病不愈,最后更是一走了之,生意上虽有郭澄绿梅照顾,但他二人忙于别的事情,难免对云裳轩顾及不来。这些年云裳轩的生意虽还正常运转,但比从前却是差了许多。
绿梅又说姐姐回来了,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最后,绿梅终于还是帮郭淳解释了孩子的事情,以及可风离去后,郭淳的生活状况。
“那年老太太忽然生了一场病,整个人瘦了很多,精神也不济,大哥和郭澄都很着急,整日守在病榻旁边。”
绿梅看着可风,静静说着往事。
“那时你离去刚刚一年,大哥许是想起一年前守在姐姐病榻前的情形,对母亲的担忧和对姐姐的思念搀和在一起,又因劳累过度,也病倒了。幸好老太太渐渐好起来,才让人松了一口气。两人这场病好一些之后,老太太和大哥谈了一次话,只对大哥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大哥有一个孩子,为他自己留个后。”
可风不语,只是安静地听着。
“大哥答应了老太太。后来,听说苌儿有孕,长房那边也折腾了几天,大哥谁都没理,只是让苌儿去了老太太屋里,他自己却搬到了西山去住,只把府里大小事务交给了郭澄和我,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回来了。”
绿梅停了下,又接着说道:“孩子出生后,大哥回来看了看,眉宇间放松了些,倒好象是完成什么事情似的。老太太很高兴,抱着孙子每日里合不拢嘴,对大哥也不再要求什么。大哥偶尔回府,再没有在谁房里歇过,只是在姐姐当年住过的书房中默默地坐一夜。有两次我实在看不过,端了点心去劝他,他就摸着你用过的东西跟我说起你。大哥本就沉默寡言,你走后,他的话就更少了,可是每次他在夜里讲起你的时候,就会连绵不绝,好似不需要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就一句句地说了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柔,有时候嘴角还会带着笑容,可是,每次听着他说起你,我都忍不住会掉泪。姐姐,大哥这几年过得实在太苦了,所以……”
可风努力忍住眼中的水意,抬起头说道:“绿梅,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伸手帮绿梅擦去泪水,望着她轻轻说道:“我回来就是不忍心他过得这么辛苦,因为同样的辛苦我也在承受。现在我只想补偿他,同时也成全我自己,别的我都不会在意,也不愿多想,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看着绿梅点头,她又说道:“绿梅,你知道么?这一回,我再也回不去了,没有了退路,我已经准备好永远留在这里,和大家在一起了。”
“姐姐?”
“苦慈大师给我的法器已经没有送我回去的力量了。绿梅,这件事我没告诉郭淳,是不想让他有负担,你也不要让他知道,好么?”
绿梅拉住可风的手,重重点头。
“姐姐放心,大哥他永远都不会辜负你的。”
可风使劲握了下她的手,脸上绽开一抹柔和的笑容。
未来的事会怎样,谁能猜到呢?只要眼下是幸福的,就足够了。
郭母寿诞当天,郭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在这天,可风见到了永璜。
正堂里,衣鬓香影,珠环翠绕,人影憧憧间,一个青年出现在门口。
人群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纷纷避开正路,让过那名身材消瘦,却气质斐然的贵公子。
永璜对郭淳和郭澄略点头,向郭母祝过了寿词,举手示意,身后的两名太监捧上寿礼。他转头,目光准确地落在可风身上。
一抹笑意绽放在他清俊的脸上,眉眼弯弯,笑若春山,一瞬间分明就是那日街头的少年。
只是他已长大,大到已经有明显的消沉和落寞压在了双肩。
可风看着永璜,眼底一阵发热,心里恻然。
到底,他还是躲不过已定的命运。
前方的戏台上,生旦净末粉墨登场,或悠扬或顿挫的曲调不时传到后院。初冬里没有风景,连枯蓬衰荷都已被清除,只剩了一池冷清映着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独自荡漾。
可风歪头看着漫步走在旁边的永璜,消瘦的身躯愈发显的修长高挑,肩膀微微下垂,本是年轻的脸上却紧抿着嘴角,眉头间居然有了几道竖纹,在眉心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可见他一定经常眉头紧锁。
可风知道永璜个性其实很倔强,骨子里有种不肯服输的劲头,所以当年她虽然劝着他,却也明白效果不会太好。他是天之骄子,天下几乎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可是偏偏他想要的却是求而不得,到最后竟然变成再不可求。政治上的失落会对一个人带来多大的打击,可风不得而知,只是清楚地看到那本是神采飞扬的少年变成眼前这个沉郁落寞的青年。
她轻轻叹口气,问道:“那些事情,还是发生了,是么?”
永璜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
“你都猜到了,是不是?你原本就一直在担心,所以才一再提醒我,是不是?”
可风咬住了嘴唇,回视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永璜却微微笑了笑,很淡,似乎是在安慰她,却没有多少力量。
“你担心的事情全都发生了。”
他举步继续前行,两人沿着池边慢慢走去。
“孝贤皇后死了,我却也成了不得宠的皇子,皇阿玛架空了我所有的力量,我不曾料到他居然如此不肯顾念亲情。我如今已是行尸走肉,每日里都不知何为了。”
可风拽住他的衣袖,皱着眉问道:“皇后葬礼上,你到底做了何事?”
永璜脚步微顿,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把视线投向不尽闪烁的池水。
“我什么都没做。从小宫廷礼仪的教导,任何人都深知其中厉害,我何必在那样的节骨眼上有所疏忽?其实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即便我从礼如仪,他依然会指责我,因为他要立太子,就必须要打压作为皇长子的我。所谓丧事不能尽哀,只不过是个借口,因为这个借口,他一举责罚了我的几位师傅和谙达,随后又陆续对我的人下手,让我成为毫无实权的闲散阿哥,却又反过来一再指责我不思进取。他为何要对我如此不公?”
永璜望着她,眼底燃着沉痛和不甘。可风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天子的心思从来都不是常人可以琢磨的。
永璜嘴角再度扯出一抹极惨然的笑,轻轻说道:“可风,这就是天家的亲情,这就是他和我的父子之情!”
可风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
到底是失势对他的打击大,还是对亲情的失望更能伤害他?无论如何,他心中的结恐怕是很难打开了。
“永璜,我不懂得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握住当下。只要当下我是快乐的,那么由无数个当下堆砌起来的整个生命过程就是快乐的。我不敢奢求所有的磨难都远离我,只求当灾难来临时,能够坦然接受,然后试着去改变,实在不行,还可以选择遗忘。永璜,我不希望你这么年轻就被失落压垮,不管将来如何,你都要快乐的地过每一天。”
永璜听着她的话,沉思了一下,对她微微点头。
“那你呢?你如今可快乐?”
可风微微而笑。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有一天,郭淳负你,你当如何?”
可风闻言抬头望着永璜,对这个问题的尖锐有些措不及防。见永璜的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便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坚定而决绝地回答道:“我之所以会回来,回到郭淳身边,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郭淳的心就在我身上。假使有一天,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我也不会怪他,我只会尽快想办法忘掉他,然后去寻找新的快乐。”
永璜微微舒了一口气,看着可风,心中有着莫名的安慰。
风中隐隐有曲声传来,飘飘渺渺,却能听得清楚。
“春光荏苒如梦蝶,春去繁华歇。风雨两无情,庭院三更夜,明日落红多去也。”
寿宴时,可风并没有和郭府的人同坐一桌,而是和永璜坐在了一起。如月和绿梅作为儿媳自然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郭淳在招呼宾客的间歇,不时将目光投向可风,让人端了暖胃的汤羹给她,她含笑向他点头。
如月看着可风和大阿哥低声说笑,又和郭淳眉来眼去,一丝冷笑在她脸上一闪即逝,眼中不觉带了寒意。
郭母寿日过后,可风去了小弟坟上拜祭。
阿杰摆好了祭品,点着了纸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黄薄的纸张随着空气哗哗燃烧,红色的火苗随风在青石墓碑前摇摆跳跃着。可风站在墓前望着火焰闪烁,心底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火焰舔过一样。
眼前似乎浮现小弟冷冷的脸,他总是一副酷酷的姿态,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不耐,却任可风磨蹭任性和随意取闹,他只是抱了双肘,斜睨了眼睛看着等着她。实在被闹得受不住了,也只是微红着脸转身离开,不管可风怎么逗他,都没见他笑过,真是个别扭的个性小孩儿!
唯一一次看见他的笑,竟然就是在他死前。那个淡极的笑容!是不是因为在生命的彼岸看到了他最亲的姐姐?还是因为就要结束这充满苦难又让人无可奈何的旅程而感到欣慰?那个笑,曾经清晰地挂在可风心中,每时每刻,让她心酸,让她自责。
是这个少年用生命换取了自己的存在,所以当她从小弟的死亡中走出来时,就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把过早逝去的生命补偿回来,才对得起小弟的牺牲。
阿杰站起身,拍拍双手,低声说道:“第一次见到小弟时,他正在街头和一群比他大很多的孩子抢夺半块发了霉的饼。尽管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愣是不肯放手,还凶狠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认输的样子。爷说这个孩子有一股狠劲,将来必有作为,我出手帮了他,带他吃了顿饱饭,从此他就跟了爷,因为一饭之恩,尽忠尽职。”
泪水从可风的眼中渗出,滑过脸庞掉落尘土。燃烧过的纸灰随着旷野里的风回旋飞舞,四处飘落。坟中那年轻的人早已化作了尘土,一饭之恩,最后却赔上了性命。
阿杰把酒洒在地上,收拾了用具,对可风说道:“回去吧!来前爷说了,野外风冷,怕姑娘受不住,让早点回去。”
可风点点头,又默立半响,转身随着阿杰走去。
这次重逢后,郭淳对可风的身体可谓是视若珍宝,处处小心翼翼,深怕她再有个好歹,又不能好,到时还得分离。郭母做寿,尽管绿梅忙的昏天暗地,可风有心帮忙,却始终没有插手。一来自己身份尴尬,二来郭淳也不肯让她过于操劳,只同意让她去云裳轩转转,视察一番。
想起郭淳的紧张,不禁莞尔。从车上下来,阳光正好。抬步进入门内,绕过垂花楼,听到一阵小孩的笑声。
许是冬日里暖阳晴好,奶娘正带了孩子在太阳下玩耍。蹒跚学步的孩子歪歪扭扭地追着一只在地上滚动的绣球,嘴里依依呀呀地说着些无意识的语言,玩的不亦乐乎。
忽然孩子的小手抓到一扇桃红裙裾,兴奋地把小脸贴在上面蹭来蹭去。
阿曼正从另一侧经过,猛然被抱住了裙子,见状,嫌恶地蹙起眉毛,一把推开孩子,向奶娘大声斥道:“怎么看孩子的?让他到处瞎跑,冲撞了谁,你担得起么?”
孩子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扁扁小嘴就开始大哭。可风正好走到跟前,就弯腰扶起了他。奶娘忙给阿曼赔礼,不想阿曼看到可风,心中怒意更盛,抬手一个耳光就向奶娘打了过去。
可风慢慢把孩子抱起来,看了看委屈而不敢言语的奶娘,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阿曼,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带着不屑和轻蔑。
阿曼脸上变色,正欲发作,却见苌儿疾步走来,劈手从可风手中接过孩子,沉着脸冲奶娘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孩子怎么哭成这样?”
奶娘捂着脸说了,苌儿抱着孩子向阿曼走近一步,问道:“这就是妹妹不对了,即便冲撞了妹妹,妹妹也应该看在爷和老太太的份上,不与一个孩子计较才是,怎么又打又骂的?难道说妹妹就这么容不下这孩子么?我知道妹妹心里不甘,明里暗里与我和孩子过不去。既这样,我这就去回了老太太,说这府里容不得我母子,不如打发我们出去省事。”
说完转身就走,奶娘见有主子撑腰,也冲阿曼瞪了一眼,跟着苌儿走了。
阿曼气得脸色发白,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丫头出身罢了,还当自己是正经主子呢!”
说着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可风,一时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简直就是自己的两颗眼中钉、肉中刺,一刻也不让人舒服。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狐媚子,真是晦气!”
阿曼低声说完,也转身走了。
可风心中感叹,更加坚固了要搬走的决心,正寻思要催催绿梅,让她早点把小院腾出来,却见张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着对她说道:“林姑娘,还请你不要介意阿曼的话,她就是个直肠子,说话不经心,总是爱得罪人。再说她也不是针对姑娘,还望不要多心才是。”
可风挑挑眉,没有接口。
张氏又走近了,低声说道:“不过姑娘刚才不应该碰那孩子,虽说姑娘是好意,不过看在别人眼里,谁知道又会怎么想呢?眼下,这孩子是爷的独子,又是府里的长房长孙,金贵着呢!爷和老太太都当宝贝,就连格格也很看重,苌儿姐姐又护得紧,生怕孩子怎么着了似的,旁人都不敢招惹。”
可风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微笑问道:“多谢你提醒,只是,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转身走开,再不想看任何人的任何脸色。
其实无需去看,这种被困在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的女人,内心又充满了妒忌、不甘、算计和狠毒,脸色还能好看到哪里去?厚厚脂粉遮不住的欲望,层层绫罗裹不住的怨毒,是多少时日积累起来的寂寞与无望?
可风叹息,到底是谁错排了姻缘?到底是谁耽误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