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1 / 1)
可风再次踏上了北去之路。
在机场告别时,她使劲抱着父母,迟迟不肯松手。她知道,此一去,很可能就是永别。
原本也下不了决心的。最后还是爸爸说如果你真的很爱他,你就去吧!当时爸爸坐在阳台上吸烟,可风倚在一侧的栏杆上看过去,夜色中看不清爸爸脸上的神色,只有闪亮的红点时明时暗。
沉默了很久,爸爸终于掐灭烟头,说:“可风,我和你妈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说心里话,我们不舍得你离开我们,但实在不忍心看你就这么消沉下去。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从上大学开始,就离开了家,一年里在家呆的日子也有限。孩子长大了,迟早要飞的,谁也不会陪在父母身边一辈子,所以,如果你真的很爱他,你就去吧!不要考虑我们,我和你妈都有工作,有退休金,等老了,我们就到养老院里去,即便你在,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
“爸……”可风哽咽。
爸爸站起身,摸摸女儿的头发,语重心长。
“我知道你放不下我们,但如果你嫁到了国外呢?就算是嫁给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在北京生活,也不会经常回来的。这么想,你嫁到哪里,又有多大区别呢?做父母的,只要孩子幸福,就心满意足了。我只想让你明白,无论怎样,我和你妈都会祝福你。”
“爸爸……”
机场里永远都是繁忙一片,聚散无常,每日里吞吐着离别和重逢,记录了数不清眼泪和笑脸,早已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妈妈摸着可风单薄的肩膀,百般叮咛,万般嘱咐,恨不得将所有的担心和不舍再在临别前重复一遍。
林爸爸揽住妻子的肩,对可风说:“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你妈妈。”
可风点点头,满脸的泪水四处滑落。
广播里开始催促旅客登机,林妈妈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把脸伏在丈夫的肩头,伸手摆了几下,示意女儿离开。
可风忍着心里的难过,又使劲拥抱父母一下,转身走去。临进关前,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和妈妈并肩站在那里,互相依靠着,眼里有泪,嘴角含笑,给女儿最后的祝福和希望。
别过眼,木然前行,只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保重。我爱你们!”
光华闪过,樱桃谷中一片寂静。
可风举目四望,只见满地枯黄,原来又已经是深秋。
再看手镯上那颗宝石,已经彻底裂开,夕阳照射下,宝石泛起了一层死灰色,再不复当初的色泽和力量。可风心下惨然,知道再也不能穿梭时光,从此就只能老死此处。
取下手镯,装进口袋里,这东西没有了能量,只能是个纪念品了。自己此举也算是破釜沉舟,凿壁沉船,再没有退路了。
眼见天色将晚,可风只好收拾心情向谷外走去。经过树林时,远远看见一人在捡拾柴火,便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这里可有马车?”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一名长相清癯的中年人,看样子是一位读书人。穿了一袭青色长衫,脸上虽有灰尘,却不掩书香之气,一双眼睛清亮透彻,隐隐透着一股孤狂的傲劲。
“姑娘可是要雇马车?”
“正是,我要雇车进城,先生可否知道哪里有?”
“现下天色已晚,到时城门恐怕就要关了,姑娘不如随我回村借住一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可风想了想,也不一定有人愿意随自己赶夜路,既然都已经到了,也不急在这一晚。心里忽然又想起一事,赶忙问道:“先生,今日是何年何日?”
那人奇怪地看着可风,还是回答道:“乾隆十四年九月二十三。”
可风跟随那位先生进了村。村子很小,只有几户人家散落在谷外的山脚,光秃秃的土坯房,毫无遮拦的院子,门口摆了一辆小孩坐的推车,冷冷清清的,房前屋后,连只小鸡小鸭都没有。
那人把背上的柴火放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冲屋里轻声喊道:“我回来了。”
“吱扭”一声,柳木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位布衣女子迎了出来,接过他背柴用的绳索,微微笑道:“回来了?吃饭吧。”
“婉如,今晚咱们有一位客人,多添一副碗筷。”
女子抬头看向可风,问道:“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林可风,见过夫人。我要赶路进城,因天色已晚,承蒙先生热心,在贵处借宿一晚。给夫人添麻烦了。”
女子边往屋里让,边说道:“林姑娘多礼了,只是饭菜粗淡,恐怕怠慢了姑娘。”
可风道着谢,跟着进了屋,屋子里陈设简陋,却一尘不染。一名两三岁的小男孩正独自在炕上玩耍,见有人进来,眼睛一亮,喊道:“爹爹!”
先生答应着,走上前抱起了孩子。夫人点亮了灯,放在炕桌上,可风看桌上只摆了一盆稀粥,几个饼子,还有两碟青菜,知道这家人生活拮据,眼光转过去的时候,却看到墙上贴着几幅画,画中非山非水,却是各式衣物。线条流畅,色彩合宜,看上去分外眼熟。
“先生,墙上的画是?”
“是以前给一位朋友画的草图。”
“先生朋友可是姓郭?”
“正是,姑娘如何得知?”
“郭澄曾帮助过我,云裳轩的生意我也有参与,所以看到先生的图觉得很熟悉。”
第一次遇到郭澄的时候,就是在樱桃谷中,当时他说探友归来,想必他探的应该就是这位朋友,后来他只说所有图纸均出自一位先生之手,却没说过是谁。这夫妇二人谈吐气质皆不似村野之人,想是不知为何遭了难,才流落到此。只是当年云裳轩的生意那么好,先生设计的衣服都卖的不错,按郭澄的为人,定会交付一笔相应的费用,那么这一家人又为何生活如此拮据?此人气度才华样样不俗,却为何埋没在着小小荒村,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可风环视着屋里的摆设,只有靠窗的一张书桌上摆放最是丰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案上厚厚的一沓稿纸,还有几张散落在桌面上,远远看去,密密麻麻都是字迹。书桌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彩色的蝴蝶大风筝,在昏暗的灯影里似要展翅欲飞!
可风脑子忽然一动,此地离樱桃沟这么近,难道就是植物园中的黄叶村?
“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曹。”
果然是他!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第二天一早,曹先生帮可风找来了马车,可风临走前把自己特意带在身上的几两碎银子偷偷地塞在孩子的衣服里。告别了曹氏夫妇,可风心里还犹自激动着,原来这就是后世无人能超越的伟人!原来这就是那部伟大作品的诞生之地!
进城的时候已是中午,可风打发了马车,站在街上忽然又不知先去哪里。转了一圈,只好进了一家酒店先填饱肚子再说。
翻着碗里的面条,可风终于长叹一声,原来,自己是近乡情怯。
从离开到现在,这个世界已是匆匆数载过去了,那些故人们是否还依然如故?经历了漫长的相思煎熬,经过了千山万水的距离,如今就和他同在一片蓝天下,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敢迈出这最后的一步。
在郭府门前徘徊又徘徊,伫立翘望良久,迟迟不能鼓足勇气上前叫门。直到两个小厮从门里出来,边走边聊。
“这府里的差事越来越难办,大爷不管事,家里全由二爷、二奶奶管着,二奶奶是个精细人,治家甚严,可大奶奶那边也不能糊弄,好歹人家也是个格格,还有老太太一边,有时候也很难做呀!”
“是呀!要说这二奶奶还真不简单,自管了家,长房那边该怎样就怎样,只是多了一项却也不能呢!”
“你说大爷在朝为官,怎不让大奶奶管家,反倒是二奶奶管了呢?”
“你不知道?听说是大爷的主意……”
两人走远,声音不再相闻。可风望着大门上高悬的尚书府匾额,轻轻摇了摇头,决定先去云裳轩看看,兴许掌柜没换人,没准儿还能认识自己。
刚从石狮子后面绕出来,就见一辆马车奔来,停在了门前。车夫撩起帘子,一人从车里出来,来人下车后,略微停了一下,向可风这边看来。
可风看着郭澄,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显得沉稳了,除此之外,容颜依旧俊朗,眼神依旧明亮,几年的光阴将他打磨地更加富有魅力!
看着看着,可风嘴角就带了笑。
郭澄快步走近,惊声轻喊:“可风?”
可风点头微笑。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
“是的,是我回来了。”
郭澄站在可风面前,仔细端详着,忽然伸臂拥住了她,喃喃说道:“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可风轻试眼角的泪,问道:“你们都还好么?”
郭澄松开她,点点头。
“都还好,绿梅很想你,可惜她回了苏州,要过些时日才回来。我要写信告诉她,知道你回来,她一定会很高兴。”
“你大哥他……”
郭澄的脸色黯淡了下来,眼底涌出心疼和不舍。
“大哥他这些年变了很多,他……”
郭澄告诉可风,郭淳现在也没有住在府中,每年的春秋两季,他都住在西山,春天,带人植树,秋天,就独自望着满山秋色,等候着她的归来。
可风心里一阵疼痛,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耳边响起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郭淳,明年,你还会继续栽么?”
“会,会一直栽,直到这里成为最美的秋天。”
“那好,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来看红叶,不准借故推脱啊!多忙都要来。听到没有?”
“好,每年秋天我都会等你来。”
那个人,他背着自己,脸上有浅浅的微笑,眼底有深深的忧伤。
原来,他一直记得曾经说过的话。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自己。
在可风的要求下,郭澄护送着可风又出了城,向西山奔去。
一日奔波,加上昨夜不曾睡好,可风便在车中小憩,醒来又近黄昏。
香山,见心斋。
爬到半山,霞光早已散去,一弯柳眉隐约挂在天边。朱红色圆形围墙掩映在参天巨松间,碎石小路直铺到门口青石台阶前。
“此处是皇上特意准许大哥居住的,皇上对静宜园的修建大加褒奖,给大哥和工部论功行赏,大哥只要求每年春秋可以住在山上。”
郭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山石重叠,曲廊环绕,一汪碧水,万千红锦。观鱼亭内一人负手临风,举头遥望着天穹,满身萧索,独立寒秋。
可风心头狂跳,深吸口气,举步就要冲过去。
“可风!”郭澄一把拉住她,她回头,他深深看着她,眼睛在夜空下熠熠闪亮。
“可风,这是第二次我把你送到大哥身边了。”
可风木然点头,眼中的急切热烈而出。
郭澄轻叹一声,松了手,微笑道:“快进去吧!”
可风站在门口,看着郭澄转身下山,背影越来越远,终于隐没在苍茫山林间。定定神,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泼天般叫嚣,他就在里面!他就在里面!
可风轻轻起步,迈进门槛,穿过抄手游廊,看到郭淳侧立亭中。她停住了脚步,感觉紧张地甚至不能呼吸。多日相思,如今近在眼前,却如一个易碎的梦境,生怕轻轻一触,眼前画面就会化为泡沫,迅速消散。
夜色朦胧,她站在亭外的游廊中,静静地望着他。他消瘦了身体,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面庞也更加地刀削斧凿,从侧面看去,轮廓变得更深,线条也更加冷硬。
似乎是觉察有人,他转过头来,望向她站的地方。那一瞬间,似乎是天上所有的星光全都折射进他的双眼,骤然间明亮若火,璀璨无比!
只是很快地,他眼中的热烈又像退潮般消退了下去,恢复原来的深邃无波。他轻轻摇头,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嘴角挂起一抹无奈的弧度,从桌上执起酒壶,慢慢往杯中倒去。
可风从游廊的阴影中跨出,站在亭边灯火明亮处,颤声叫道:“郭淳。”
郭淳手一顿,酒洒在了石桌上,酒香随着空气四处浮动。他蓦然转身,抛下酒壶向可风扑来,却在她面前站定,眼睛牢牢地盯着她,脸上神色早已不复平静,鼻翼急速收张着,显示着他呼吸的急促,惊讶、狂喜、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从他眼中一一掠过。他慢慢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脸颊,轻轻地,仿佛是怕碰碎般,修长的手指抚过额头,眉毛,划过她流满泪水的脸,停留在她唇畔那朵小小的笑容上。
多么真实的触感!多么真实的存在!
他仰天长叹一声,忽然紧紧把她拥入怀抱。
“可风!可风……”
可风猝然跌入他炽热的怀中,感觉到他狂烈的心跳,和他双臂的力量。把脸埋进他衣服里,满足地深吸一口属于他的气息!
抬起头,冲他微笑。
“是我,我回来了!”
那一夜,郭淳始终处于不能置信的惊喜中,反复数次地确认她的存在,可风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他,用笑,用泪,用拥抱和亲吻。
那个火花飞溅、激情四射的夜晚,在最淋漓的抚慰中抹平日夜思念的伤痛,在最深沉的占有中填满数载等待的无望。他们呈献出自己的所有去向对方索取,索取彼此的存在和心底最深处的情爱。
月儿宁静,清风抚过树梢,松涛阵阵,声声如吟。
见心斋一室灯火摇曳,晃得一池碧水粼粼,红墙团团如围,垂花门扉锁不住浓浓情意。松林外一簇簇红叶如火如绛,绵延不已,净月清风,夜露晨霜,那一片片红,更显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