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可风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回杭州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每□□九晚五,下班就回家陪伴父母,承欢膝下。只把纷繁心事都藏在心底,任思念日夜侵蚀,消神蚀骨。
刚回家的时候,妈妈心疼她的消瘦与憔悴,她只是淡淡解释说胳膊受了点伤,有点发炎。处理过的伤口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狰狞,回到现代后,愈合的速度很快,和原来相比,简直是一日千里。尽管这样,妈妈看到伤口时还是很心疼,埋怨可风不会照顾自己,每天都顿了汤给她喝,希望女儿能快点健康起来。
可风享受着妈妈的呵护,心里觉得很欣慰,曾经一度认为失去了的,如今又完好如初,失而复得往往会让人更加珍惜。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喜欢在外面游荡,喜欢离开家寻找自由,而是变得非常恋家,节假日里也只是陪妈妈逛街购物,陪爸爸下棋听曲,或者一家三口去拜访亲戚朋友。
女儿的转变,父母都看在眼里,妈妈曾装作不经意地问她男友的事情,她说已经分手了,于是,爸妈就认为她是因此而受到了打击,才变得郁郁寡欢。他们哪里知道可风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早已经不在乎那个背叛者所带来的伤害。
可风知道父母误会,但也没有澄清,索性将错就错,就让他们这样想吧!总比事实要来的好接受一些。
只是,妈妈开始给她物色新的男友,有意无意地带她到同事和朋友们的聚会上,而这样的聚会又总会有一两个适龄的男孩出现。妈妈坚信一段新的恋情能抹平以前的创伤,虽然也觉得女儿的表现实在是不够积极,但还是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今天是妈妈的老同学张阿姨来到杭州,张阿姨的儿子又正好休假,所以就陪妈妈一起过来。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从饭店出来,两人就相携而去,留下可风陪着张阿姨的儿子游览西湖风景。
西湖美景不分季节,每一天都美地令人心醉,同样,任何时候也都是游人如织,令人不得清净。两人从熙熙攘攘的西湖天地出来,在断桥附近找到一家叫做“石涵精舍”的小店,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微风拂过,湖面上荷叶连连。可风无意识地搅着杯中的咖啡,任拿铁飘出诱人的香醇,却只管望着一湖粼粼波水出神。
“可风,要加糖吗?”
“哦,谢谢。”可风回过神来,看着坐在对面的赵凌睿。这个小伙子并让人反感,相反他很安静,也懂得照顾人,比可风略年长一些,适中的个子,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显得很斯文,脸上总是有一股平淡的笑意,看上去很亲切。
“赵先生这么孝顺,还陪阿姨出来玩。”
“呵呵,所里刚结束一个项目,正好有几天时间,我妈说想过来看看老同学,我就陪她来了。”
“赵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苏绣研究所上班。”
“苏绣?”可风停住了手下一直搅拌的动作。
“是,你对苏绣有兴趣?”
可风的眼里瞬间朦胧了起来,深邃悠远,仿佛看不到边。
“我想我已经拥有世间最精美的苏绣了。”她小声说道。
“哦?最精美的?”
赵凌睿惊讶地看看可风,随后抿唇微微地笑了。
“早在两千五百年前,苏绣就已经闻名天下了,到了明清时期,发展至顶峰,随后却逐渐衰微,由于手工艺都是一代传一代,所以很多绝活秘笈到现代都已经失传了。现在愿意做手工艺的人越来越少,好作品已经难得一见,不知道你的那件是怎么得来的?”
“是一个好朋友送我的。”
“能不能让我看看?”
可风看着赵凌睿,后者微微倾身,双眼在镜片后闪着兴奋的亮光。对于一个从事苏绣研究的人来说,能看到绿梅那美轮美奂、冠绝人间的刺绣,应该会很兴奋,也算是美事一桩。
“可以,改天请你和张阿姨一起到家里吃顿便饭,顺便看看那件嫁衣吧!”
“原来是一件嫁衣!”赵凌睿笑得有些捉狭。
可风点头,思绪一下子又被拉到很远,远到北国那片白雪,白雪上的如火红衣,红衣之旁那昂藏的身影,那个怀抱中的温度,那双手里的力量,这一切都像电影中的特技镜头,一下子推离了她,纷纷迅速地远去,远到时光之外,远到她无法触摸的距离。
“是的,那是一件嫁衣。”
可风没想到,第二天赵凌睿就和妈妈到了可风家。林妈妈准备了一大桌菜,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忙碌,一边和帮忙的林爸爸汇报着从赵凌睿妈妈那里得来的信息,觉得看两个孩子的表现,应该是有戏了。
吃过饭,两位妈妈聊得火热,爸爸在一边沏茶递水果,可风只好陪着赵凌睿聊天,好在赵凌睿对于那件嫁衣比对可风更有兴趣,话题很快便又转到了苏绣上。
可风带他进了房间,取出嫁衣,摸了摸衣领处的花纹,如画般的图案,精细洁雅,那是绿梅一针一线耗费无数个夜晚缝制而成,里面凝聚着她的心血和情意。手指恋恋在柔滑的锦面上,仿佛摸到绿梅那并不细腻的纤长手指,看到她刘海下那双剪水瞳眸,盈盈流转。
“可风!”
“哦!”听到赵凌睿的提醒,可风回过神来,展开衣服,平铺在床上。
赵凌睿先是走近了观看,然后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衣角,顺着凤尾纹路向上摸去,直到肩膀处的一团绛红色花簇,掠过一领,终于停在襟口边的一支鞘翅蝴蝶身上。
“可风,你从哪儿得来的?这面料,这工艺,简直是绝品!”他不停地惊叹着,仔细地研究着,并不期待可风的回答,接着又说:“天呀!这不会是沈寿的作品吧?”
随即又皱了眉,喃喃自语。
“按理来说不可能的,资料中没有记载沈寿做过嫁衣呀!可是这种针法和配色都很有她的风格,也只有她才能达到“以针作画”的效果。不过这明明是一件新衣服,要是她做的,又怎么可能这么新?”
他抬起头看着可风,眼中满是疑问。
“你说的沈寿是什么人?”可风问。
赵凌睿站直了身子,扶了扶眼镜框。
“沈寿是清代一位著名的苏绣专家,她曾经给太后寿辰进献过八件绣品,其中有一副百寿图尤为精美,太后十分喜欢,倍加赞赏,书写了“寿、福”二字赏赐于她,后来,同行们就称她为沈寿。”
“那她原来叫什么?”
赵凌睿摇头,说道:“没有记载她的原名,但是她的作品在故宫和苏州博物馆都可以看到。她还为当时意大利的皇后绣过一副肖像,被当做国礼送给意大利,引起了轰动。”
看样子,这个沈寿十分有作为,但不知道是不是绿梅。绿梅手艺精湛,又有郭澄扶持,有这样的成就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她们都姓沈?
“资料里有没有对沈寿其他的记载?比如哪里人士?生活如何?活到多大岁数?”可风连连追问。
赵凌睿又摇头,说:“她自然是苏州人士,记载中主要说了她的技术和作品,别的就没有了。可是,你这件衣服到底是谁做的啊?这种技术,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了。”
可风按下心中的激动,只推说是朋友送的,并不知道是谁做的,答应回头帮他问问看。
送走赵凌睿母子后,可风更加思念遥远时空里的人们,上网查了所有关于沈寿的资料,却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但她坚信沈寿就是绿梅。自回来后,她不敢去寻找任何有关郭淳的踪迹,甚至不敢再在那座城市里呆下去。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后海边上早就没有小院的存在,郭府更是无处寻觅,她怕面目皆非的怆然,也怕那真的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春节后,可风出差到了北京,和以前的同事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初春的北京总是寒风料峭,可风裹紧了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浅紫色围巾上有长长的流苏,随风飘拂在大衣下摆间。过年前她给自己换了一个新发型,把一头直发烫成了卷发,发梢卷曲着大波浪,散落在肩膀上,倒是平添了不少妩媚妖娆之感。
临到咖啡厅门口,从拐角处匆匆走出一人,看见可风,站住了脚步,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着,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可风冲他微笑,他走近,仔细看着可风。
“你瘦了很多。”他说。
“减肥的成果。”她笑。
“你最近怎么样?总也没看到过你。”
“我回了杭州。”
“你......”他迟疑着。
可风打断他的话,看向他手里提的东西,笑着问:“来买蛋糕?”
他也举起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微笑。
“是,她有身子,想吃这里的蛋糕,我下班顺便帮她买回去。”
“还没向你说声恭喜,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还要等两个月呢!”
可风点点头,说:“恭喜你了。”指了指门又说:“那我先进去了,再见。”
推开门,室内空调的暖风迎面而来,微微吹起了发丝。
“可风,对不起。”他在身后低声说道。
可风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举步走入室内,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在客户公司开完会,方案顺利通过,可风松了口气,打算回酒店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家。却被同事拉住,非要去后海泡吧庆祝。可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却拗不过同事们的坚持。大家都是南方人,只有可风对这里熟悉,纷纷说她。
“在杭州你要做父母的乖乖女,一下班就回家,从不跟我们去玩,在这里你还做给谁看呀?”
“是呀,去吧去吧!你对这里最熟悉了,带大家出去走走嘛!”
“走吧!可风,这次方案顺利通过,你也居功甚伟,一起去!”
部门经理也发话了,可风无奈,只好跟着一起上了车。
从下午开始,后海边上的酒吧就开始热闹了起来。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是日落时分,在孔乙己门前下了车,顺着南岸慢慢走去,只见一家挨一家的小酒吧错落林立,亮起了五色灯光,驻场歌手纷纷开始吟唱,衬着满湖的粼粼波光,一副歌舞升平的场面。
“除了这些拉着老外走街串巷的人力车之外,和我们的西湖天地也差不多。”
“哪呀!西湖可比这里美多了。你看这里光秃秃的,除了柳树什么都没有。”
可风听着同事们讨论,两眼不由自主地搜寻四周,希望能找一丝熟悉的痕迹,越来越靠近小院曾经的位置,心中翻滚,竟然微微疼起来。
斗转星移间,早已改变了原来的样子,除了宋庆龄故居依然矗立的在对岸,竟不能再看到以前的东西了。
把目光从湖对面收了回来,看向右侧躲在酒吧后面的民居,灯光明灭间,一棵树从墙角探了出来。
墙,已不是原来的墙,换成了水泥墙,顶上还有一截钢丝网,里面不知已是哪位领导的产业了。可是树却分明还是那棵树,只是经历了两百年光阴,更高了,也更老更沧桑了。
透过闪烁的灯火,可风似乎又看到那累累的枣枝,又看到快乐的女子手举长杆打着树顶的红枣,她拽着男子逃跑时的笑声,男子掌心里那两颗醉红的大枣,还有他眼中那醉人的温柔。
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脸上有热热的液体滑过,痴痴望着那棵枣树,脚下再也迈不出一步。
“可风,前面这家店好不好?看上去风格不错!可风?你怎么啦?”
回到杭州后,可风变得更加魂不守舍,做着事情就会经常性地发呆,再不就是拿错东西,洗澡时用了两遍洗发露,却忘记用护发素,刷牙时会把洗面奶当成牙膏挤在牙刷上,发觉味道不对,再洗掉,重新挤牙膏。
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念并没有减去,却越来越深,越来越猛,彷佛已经累积到临界点,哪怕再多一丝一毫,就会把她压倒,再也无力承受。
下班的路上,从公交车里出来,慢慢走在马路边上。
春夏之交,天气已暖,白日也开始变长了。可风低头走着,有些神思恍惚,终于在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车撞上,司机猛地停下车,摇下车窗冲她大声喝斥着,可风只愣了一下,对司机的怒骂恍若未闻,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就一拐一拐地穿过马路。
刚才一惊之下,右脚脚踝又扭伤了。自从在古北口受伤后,这是第二次受伤了,那次还有小弟为她按摩正骨,这次却只好自己拐回家。想到小弟,可风心里一阵难受,那个为自己付出了生命的少年!
幸好家已经不远了,可风抬手擦去眼中的水雾,咬牙向前走去。
夜里,躺在床上,却无法成眠。
脚腕上已经擦了药酒,一动却钻心地疼。妈妈责怪她这么大了走路还不小心,一边帮她搓酒,一边埋怨。林爸爸看到可风神色不对,阻止了妻子的唠叨,柔声问女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风只是摇头,眼泪滚滚流下,不知是因为脚疼,还是心疼。
听到爸妈房间的关门声,可风知道他们在为自己忧心。有时候真的想把事实告诉他们,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
叹口气,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以前受伤时,郭淳总会守在身旁,连觉都不敢睡实,生怕自己不小心压到伤处。望着窗帘上的小碎花,眼泪又沁出了眼角,郭淳,郭淳,如今你可还好?
深夜里,可风似睡非睡,朦胧中似乎听见一声幽幽叹息,一声声呼唤在耳边响起。
“可风……可风……”
“郭淳!”
可风猛然醒来,大喊一声。
伸手打开台灯,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自己一人。可是刚刚的声音如此真实,分明还在耳边萦绕,那一瞬间,她甚至能感觉到郭淳的气息。
门被敲响,爸爸在外面担心地问:“可风,你怎么了?”
可风坐在床上抱住自己,失望如海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女儿的哭声传出来,林妈妈急忙打开门,看到可风在床上抱头痛哭,心惊之下,赶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连连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做恶梦了?”
“妈,刚刚他在,他真的在。”
“谁?谁在?”
“郭淳,我听见他叫我了。”
“郭淳?郭淳是谁?”
可风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妈——”
然后,又扑进妈妈的怀抱中哭了起来。
大哭了一场后,可风反倒平静了下来。爸爸端来一杯温水,她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喝着,一边沉思如何开口。
许久,她让妈妈和自己一起靠在床头,爸爸也在旁边的小沙发里坐好了。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房间,可风终于放下水杯,慢慢开口说:“爸,妈,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说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