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1 / 1）
一夜一天的大雪，飘至昨夜方休。
两天里，郭淳伴在可风身边，未离寸步。
屋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却还是怕她冻着，严严地围了斗篷，又在她手中塞了手炉，才推开窗户，看那满湖的银装素裹，漫天纷飞的雪花。后海早就结了冰，被大雪所覆盖，已是一片银白。通往岸边的小径上有几簇青竹，却也成了琼枝，连岸边原本光秃了的柳树也变得晶莹可爱。
可风舍不得睡去，强打着精神，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两天来过，贪恋地看着，听着，这里的天与地，这里的雪和风，这里的景色，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
红泥炉上，水汽正欢，白瓷杯里，茶香飘散，心所眷恋的人就在身边。如此美景，如此良辰，还有几时？
西直门城外，白雪匝地，枯树参天，寒鸦成群。
天色将晴未晴，太阳躲在雾霭中欲现又隐。永璜站在路边，看着马车从城门口出来，逐渐驶近跟前。
阿杰勒马回报，车帘掀开，郭淳跳下车来，可风随后探出苍白的脸，冲他微笑。
他走近，可风被郭淳抱下车来，身后绿梅和郭澄也下了车，纷纷行礼。永璜摆摆手，向可风说道：“知道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
可风说道：“我要走了，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抬头看了看郭淳，郭淳点点头，她拉着永璜走过一边，看着他郑重说道：“永璜，你一直要我当你的老师，可我什么也没有教过你，现在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有很多人是我放不下的，尤其是你。你要记住我说的话，第一，一定要尊敬皇后，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第二，要与令嫔保持好关系，令嫔为人持重明理，她以后会很好很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有些东西得到了不一定好，得不到也不一定不好，不管会遇到什么，你一定要放宽心思，看淡得失。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不要被权势左右了你的悲喜，这三条，你可都记住了？”
永璜眼中水深波静，只是深深看着可风，久久，方点点头。
“可风，养好身子，你还会回来么？”
可风见他答应才松了口气，听得他问，眼中顿时茫然起来。看向不远处的城楼和箭楼依次矗立在雾霭中，隐隐约约，像两头巨大的怪兽，守护着城里的居民百姓，还有自己心中所有记挂的人。
缓缓摇头，轻轻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看向眼前丰神俊才的永璜，想起初见面时那名少年，繁华街头，他一身贵气，俊朗非凡，笑若春山。
望着他，可风心里默念：“我更不知道的是，即使我回来，还能不能再看到你。永璜，珍重！”
永璜久久地站在路边，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只留下两道车辙在雪地上，蜿蜒着伸向远方。
雪路湿滑，车行缓慢。行至樱桃沟时，已是下午时分。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挣脱出来，虽已略略偏西，却也使得云雾迅速散去，阳光在冰天雪地中尽情跳跃，积雪反射着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马车停在谷中，阿杰和阿义静静坐在车辕上，等待癸酉之时到来。
车中绿梅打开一个包袱，拿出一件灰色长袍，递给可风，说道：“这是按照姐姐画出来的图给郭大哥做的衣服，这些日子忙乱，做好了也没顾得上送来。”
可风接过，正是自己前些日子设计的家居服，浅灰色面料，领口和下摆均镶了深黑色貂毛。微微点头，把衣服交给了郭淳。
绿梅又取出一件大红色衣裳，抖开了，却是一件光华灿烂、精美无比的嫁衣。
“自春天答应了给姐姐做嫁衣后，我就开始做了，料子是苏州出产的宋锦，上面的每一针都是我亲手绣上去的，从春天一直到昨日夜里才完工。就送给姐姐做个念想吧！”
可风摸了摸衣服，又看了看绿梅双眼下的淡淡青色，颤声问道：“这两日你熬夜，就是为了赶制这件衣服？”
绿梅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哽咽。
“姐姐就要走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绿梅深怕赶不及了。”
可风隔着嫁衣，一把抱住了绿梅，说道：“谢谢，谢谢……”
轻拍绿梅的肩膀，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可风拿起嫁衣细看，艳红色的宋锦，平整挺括，工艺考究，却也不及绿梅的刺绣。只见殷红底色上，花团锦簇，彩蝶飞舞，凤尾云纹不计其数，看去虽只是红色，内中的丝线却有深红、桃红、绛红、粉红、橙红、浅红、嫣红，竟似有数不清的用色，揉了金丝在里面，微一抖动，竟会耀眼生辉，夺人心魄。
“太漂亮了！绿梅，谢谢你！”
“姐姐喜欢就好，春天开始做时，原以为姐姐很快就能用得着，却不成想会……”
可风握住绿梅的手，笑道：“做一个最美丽的新娘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这嫁衣我很喜欢，让妹妹劳心了。其实我也很想看妹妹穿上嫁衣，做一个最美丽的新娘呢！可惜我赶不上了。”
又拉住郭澄的手和绿梅交握在一起，接着说道：“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开心你们能够在一起。郭澄，相信你一定会好好珍惜绿梅的，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
绿梅泪眼婆娑，郭澄望着可风，重重点头。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绿梅，也会照顾好大哥。你，也要保重！”
“不能喝上你们的喜酒，我就提前祝福你们，希望你们二人能够白头偕老，永远恩爱。”
可风脱掉斗篷，里面穿着来时的衣服，让绿梅帮她穿好大红嫁衣，笑着对一直沉默，视线却不曾离开过的郭淳伸出手。
“郭淳，你是否还欠我一个婚礼呢？”
郭淳握住她伸来的手，凝视着她的笑颜，也朗声而笑。抱起她翻身跳下马车，站在车旁，对着怀里的她说道：“这有何难？天地具在，你我共存，现在，我便与你拜堂成亲。”
天空中阳光耀眼，金芒飞舞，身后是茫茫白雪，无边无际，他与她携手而立，大红嫁衣摇曳在白雪之上，宛如一朵盛放的火焰。
郭淳拉着她，缓缓跪下，昂首向天拱手，沉声说道：“苍天为证，今日我郭淳与林可风结为夫妻，无论她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永远都是我的妻！”
可风微笑着，听着他的铿锵誓言，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脸，此刻，他的眼里不再是浓如墨，深似海，有的只是不移的坚定，和入骨的深情。
自己何其幸运？能够得夫如此？从始至终他一心相待，为自己费尽心神，却不求丝毫回报。自己又为他做了什么？以前的推三阻四、犹豫不前，后来又让他担心忧虑，以后还会给他无尽的相思。他一直在保护着她，包容着她，为她做她想做的一切，不觉间，他已经像是她的空气，无所不在，不可或缺，郭淳！郭淳！与你相爱，此生不再有憾！
随着他深深拜俯在地上，用无比虔诚的心意。希望皇天厚土、过往神灵都记住这一刻，希望这段情永存在心中，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起身，相视而笑。
郭澄含笑观礼，绿梅一手捂着嘴，泣不成声，泪眼中充满感动。
阿杰阿义在另一侧亦是默默祝福。
日渐西斜，癸酉降至。与众人一一告别，嘱咐阿杰照顾好苁儿和孩子，记得清明时，替她去看望小弟。
郭淳抱起可风向山谷深处走去，仰头看着郭淳，可风百感交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说起哪句，只好小声说道：“郭淳，你要好好的，我……”
“你放心。”郭淳低头看看她，她脸色苍白，嘴唇也褪了色，还有些干裂，却一直努力带着一朵小小的笑容，与他拜天地，与众人告别。此时，她眼中渗出了晶莹泪滴，在眼角越聚越满，摇摇欲坠。
他心里一阵疼痛，用力抱紧了她，只觉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颈上，终于痛哭失声。
他停住散乱的脚步，抱着她，任眼中的疼痛忧伤海水般涌出。
良久，他放下她，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捧着她的脸，仔细看着，不肯落下一丝一毫，就这样把她刻进心底，就这样送她离去。
为她拢好衣服，把手臂摆在身前，轻轻嘱咐：“小心不要碰到这只胳膊。回去后别的先不管 ，一定要先疗伤，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可风含泪默默点头，郭淳俯身提起地上可风的包递到她的左手，再看看她，哑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去吧！”
“郭淳…..”可风扔掉手里的包，冲上前抱住郭淳，心中剧痛，只是不肯松手。
郭淳轻轻抬起她的脸，轻轻吻上她的唇，一下，一下，珍爱，怜惜，留恋，不舍。
可风闭着眼睛，却停不住眼泪肆意奔流。他吻去她的泪，口中尽是咸咸的苦涩，心中更觉苦涩，或许，这就是离别的滋味。
再一次深深望住她，再一次深深记住她的模样。
“可风，你走吧！”
可风点点头，终于站直身子，抬头看看天空，只见夕阳西坠，而东方却有一弯新月正在缓缓升起，手腕上的镯子一阵轻颤，知道再不能拖延，只好拎起旅行包，深深望了郭淳一眼，转身向记忆中的位置走去。
郭淳站立雪中，风儿卷起浮雪，在他脚下盘旋飞舞，巍巍群山静默无声，只有山巅微露的余晖洒遍山谷。
残阳如血，可风一身红衣在茫茫雪原上踽踽独行。
一片光华从她左手手腕处散开来，她回头，冲着郭淳展颜一笑，瞬间光芒已掩住了她全身，掩去了那抹笑颜，掩去她在这个世间的一切。
可风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两根细长的日光灯和墙上的塑钢玻璃窗。
她又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真的回来了！
心中似乎还有隐隐的痛，似乎还能看到郭淳伫立在雪地上的身影，落寞，萧索，孤独。
再次睁开眼，环顾四周，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检查了右臂，已经做过很好的处理，又急忙看向左臂，那只镯子还戴在腕间，仔细看去，那块宝石仍是紫幽幽的，却已不复当初那种诱人心魄的力量，内中的裂纹也越发张牙舞爪，几乎就要从里面挣扎着直透出来。
可风颓然放下手臂，看来这次穿越真的耗去宝石太多的能量，现在不知还剩下多少。
室内另外两张病床上没有人，看来这间病房只住了自己一人。坐起身，看了看床头墙壁上的一排按钮，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了，原来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古人了。
摇头低笑，伸手按下了呼叫铃。
护士告诉可风，这里是西郊的一家医院，她是在昨晚被几名游客发现送到医院来的。护士让她不要担心，已经为她的伤口做了清理的小手术，打了消炎针，体温也退下去了，再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护士又把她的旅行包交还给她，她道过谢，又向护士要来一份当天的报纸，打开一看，报纸上的日期豁然就是一年前她穿越时的第二天！
难道自己从未离开过？
难道这一年中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须弥芥子，三千世界，六十甲子方是弹指一挥间！
若不是右臂伤痛，若不是左手腕间的镯子清晰可见，她真要怀疑那只是南柯一梦。呆愣了半天，看见身上的病号服，忽然想起自己的嫁衣服，急忙拖过旅行包，手忙脚乱地打开，从里面翻出了那件殷红如火的嫁衣，幸好，幸好它还在！眼泪落在衣服上，滚动着无法渗透密实的宋锦，可风用手指轻轻抹去，把衣服贴在胸前，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抱住消失了的一切。
一星期后，可风出院。
医院门口，宽敞的马路，急速奔驰的车辆。可风站在路口，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该去哪里。
没有后海边的小院，没有安心相待的郭淳，原来自己没有归处。
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可风在回来的第二天就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爸爸在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回趟家，说妈妈想她了。
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去机场，接通了手中的电话，说道：“妈妈，我今天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