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含永璜番外}(1 / 1)
小小的火炉燃着安神的香料,也把马车里烘烤的温暖如春,厚厚的锦褥上,柔软的垫子砌成一个舒适的高度,郭淳倚在车壁上,默默看着沉睡中的可风。
她睡的并不安稳,紧皱着眉头,不时的挣扎几下,郭淳怕她碰到受伤的手臂,就一直看着她,在她睡梦不安时拍抚着她。
大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揉开她皱着的眉心,细细看着她的容颜,心中觉得恍若隔世。
当他在远处听到她那声悲痛欲绝的呼喊,当他赶到近前,看到她和小弟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瞬间,他几乎魂飞魄散。
她受的都是皮肉之伤,那一刀,被小弟用身体挡了去,堪堪落下时,还是伤了她的右臂。而小弟,却因刀伤过重,伤及脾肺,再也无法醒来了。
他疼惜地握住她的左手,这一遭不知她吃了多少苦,脚踝扭伤,膝盖跌破,腿上多是青青紫紫和被树枝划破的痕迹。手臂上的刀伤虽不致命,却也几乎见骨。剪开袖子时,看到她手肘以下的手臂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心像被狠狠捏了一下,紧紧缩在了一起。
阿杰在车外唤了一声,他看了看可风,帮她掖了掖被子,掀起棉帘出了马车。
阿杰策马赶了上来,低声向郭淳说了几句,郭淳点头,抬眼看了看冬日不甚刺眼的太阳,轻轻说道:“厚葬小弟。”
阿杰抬起头,眼中热浪翻涌,终是被他逼了回去。
“是。”
郭淳看了他一眼,回身又进了车里。小弟素来亲近阿杰,阿杰对小弟也较之别人亲厚的多,几年来,两人的感情不亚于亲兄弟,小弟一死,阿杰心中自是难受。
他叹了口气,拿起手帕轻轻擦去可风脸上的薄汗。
永璜番外
可风在小院里抬头望着天空,静柔的暖阳缓缓洒落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睛,右臂轻轻挎在胸前,白色的棉纱布层层缠绕,早已不复当初的血腥。那日她一路昏睡直到进城,自醒来后,便常常一个人发呆,静静地站和坐,不言不语,一呆就是半天。
我站在影壁旁边,悄悄看着她。她仰着头,修长的脖子和小巧的下巴之间形成一条美好的曲线。她静静地凝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一颦一笑,就是这样,我便觉得很好。
那日里,我随在郭淳之后赶到,只看见郭淳抱起了她,而她,无力地躺在郭淳的怀里,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当时,我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上前询问,郭淳说只是手臂受了伤,感觉心中所有的东西才又纷纷归位。随即发现郭淳踏前两步,双手紧紧抱着她,两眼却死死盯住了弘普,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意,却拦住了他,示意可风的伤要紧,其他,就由我来处理。
那时,并不是与弘普起冲突的好时机。一来当地离古北口太近,属于镶蓝旗的兵控范围。二是弘普此人很有心计,又是庄亲王世子,这两年在皇阿玛跟前儿正是得意之时。最重要的是这二人起了冲突,对他们自己并没有多大妨碍,只是一旦引起了皇阿玛的追究,势必会把可风推到风口浪尖,从此置她于险地,再无人能护她周全。
我想郭淳也明白这点,否则不会乖乖奉旨娶了如月格格。只是凭着他的性子,定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林可风,一个风一样清透的女子。自从在热闹的街市中听得她说的第一句话,心中便断定这个女子非同一般。她站在街头,身后人来人往,她就那样翩然静立,一尘不沾,不扭捏,不做作,不像其他女子。
不知为何,从开始我就把她放进了心中。想要接近她,更想要了解她,于是派人去查了她,结果只查到她住在郭府中,却与郭府非亲非故,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怎样而来。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忍不住去找她,她很聪明,面对我的质问,略微犹豫,就老老实实地说不肯编瞎话骗我,但也请我不要再问她。看着明明惊慌却又佯装镇定的样子,我忽然不忍心再逼问她,只是为自己换取了一个随时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她总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儿,她说我应该经常像个孩子一样的笑才对。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在她心里,我就和小弟一般无二。偶尔,话题触及我府中的一些琐事,她就会眨着眼睛,惊讶地喊:你还是个孩子呢!每次她这么说,我都会没好气地瞪她,只有她才会觉得我是个孩子,难道我府中的那些女人都是用来和我办家家酒的么?
渐渐地,和她越走越近,而她和郭淳越走越近。
不是不曾对她动过心思,只是一方面她只是待我如弟弟般,另一方面却是我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很特别,也有些小聪明,但却很单纯,不适合红墙深宫里的风波漩涡。硬是置于其中,也只会桎梏了她,失去原有的清澈与透明,再不是原来的林可风。
和郭淳并没有深交过,那时他刚刚回京述职,而他离京之前,我年龄尚小。皇家的孩子生来便敏锐,凭直觉就知道此人深沉似海,堪当重任。于是冷眼看去,他果然不动声色化解了对手几番明里暗里的挑衅和危机。便是这次弘普双管齐下,搅乱了宝泉局的浑水,却也被他将计就计平息了风波,并且取得了皇阿玛的支持,下旨谕示:此等厂风,甚属可恶!京师之地尚且如此,何以宣示四方?还命兵部严查为首者,要求务必生处,以儆其余。虽说最后不一定查到弘普,但隔山打牛,足以令他安生一阵子了。
或许,他更合适做她身旁的一棵大树,能够替她挡风遮雨,也能和她一起享受阳光雨露。置于我,我更愿意在一旁看着一朵花无拘无束的自由绽放,而不是摘下来放入逼仄的小屋中。
如此,不是很好么?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示着我什么,隐约我亦能猜出她定是知道些什么,关于我,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只是她不曾明说,我也不曾追问,因为当初我已答应了她不再逼问什么,除非她自己想说。
我的未来我更愿意自己掌握,所以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终究还是关心记挂着我就好。
自古北口回来后,她的气色始终不见好转,因为小弟的死,她更是郁郁寡欢。我劝过她,只是她从不曾经历过生死,难免会不容易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更何况小弟是为她而死!小弟的来历我也听说过,在我心里,小弟为了救她而死,死得其所。
我第一次经历至亲之人的死去,是七岁的时候母妃病逝。死亡,对于成长在深宫中的人是司空见惯的,正常死亡,不正常死亡,到后来,竟渐渐麻木,不为所动。
我知道可风现在的心情,正如我幼时所感受的一般。我经历过,如今她正在经历。我站在影壁旁边良久,看着她,只希望她能早日走出来,恢复她往日的笑颜。
小顺子俯身上前叫我,该走了。回头再看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倚窗而立,默然无声。
出门的时候,迎头碰见了如月格格——郭淳如今的夫人。虽已多年不见,但这个女人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太后处,经常会看到她,她就是当年的溶月格格,郭淳的原配夫人。她并没有死去,只是深陷在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中了,现如今,绕来绕去,居然又绕回了原来的位置。人啊,真是一出可笑的闹剧!
她看到我,向我行礼,身后跟着丫鬟侍从,红红翠翠,都低头不语。
微颌首,我步下台阶,转身吩咐小顺子几句话,看着他急急奔去。
我负手站在胡同里,看着小小院落,不知如月格格来这里想要做什么。但愿郭淳收到消息能及时赶回。
可风看看眼前的几个女人,没有开口招呼,只是自己坐在了芽儿铺了羊皮垫子的软椅上,静静淡淡地,眯了眼睛晒太阳。
如月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径自在可风对面坐了下来。她身后一名穿了桃红色坎肩的女子,眉目间略有张扬之色,见可风对众人不理不睬,一时按耐不住,扬声斥道:“果然是乡野女子,一点礼数都没有,还不快见过格格!”
可风抬眸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阿曼,不得对林姑娘无礼。”
“是。”那女子后退一步,站在如月身后。
如月拿手绢轻轻按了按额角,又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看了看可风受伤的手,说道:“听说妹妹受伤了,不知伤得怎样?”
可风淡淡一笑,轻声说道:“拜令弟所赐,还没死。”
如月呵呵轻笑,说道:“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就是来探望妹妹,也为舍弟的鲁莽赔罪。二来么,我看这里狭□□仄,实实是委屈了妹妹,特来接妹妹回府,方便照顾妹妹,也省了爷两头跑。”
可风闻言,不禁摇头失笑。这姐弟俩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过分的主观,喜欢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既是来看我,那我就谢过了,如今几位也看到了,我这里地方窄小,就不留各位了。芽儿,替我送客。”
桃红坎肩的阿曼拉着旁边一身着石青色袄子的女子说道:“姐姐你看,我就说格格的好心白费了,这等狐媚女子就会勾引男人,哪值得格格抬举她?”
像是只说与同伴听,声音却不小,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那穿石青色棉袄的女子没有接话,只是把视线掠过可风,却见可风缓缓站起来,慢慢走了过来,站在阿曼面前看着她,对方也不畏怯,反而很挑衅地回视着可风。只见可风扬起手,“啪”的一声打在阿曼脸上。
“啊!”阿曼捂着脸,喊道:“你,你敢打我!”
可风甩了甩左手,冷声笑道:“疼么?要是换成右手,你会更疼。”说完转身走了过去。
阿曼不甘地喊道:“格格......”
“闭嘴!阿曼,你跟着我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还是如此不懂规矩?还不给林姑娘赔罪!”
阿曼闻言,放下捂着脸的手,别别扭扭地朝可风施了一礼,愤恨地看了她一眼,被穿石青色棉袄的女子拉到了一边。
“妹妹有所不知,阿曼原是我的贴身侍女,本是娇惯了些,妹妹替我教训一下也好。哦,忘记告诉妹妹,如今阿曼已经不再是我的丫头了,我已做主把她给爷收了房,从我和爷大婚起,她就是爷的人了。还有张氏,也是同日进的门,她倒是和妹妹一样,都是汉人呢!”
如月说着看了眼可风,见她一身白衣静静垂落,微垂了脸庞,竟看不出脸上神色。便又接着说道:“妹妹大概还不知道吧?咱们姐妹中还有一人,就是老太太给的苌儿,想必妹妹一定认识她吧?”
可风握紧了左手,原来打了人家耳光,自己的手也会火辣辣地疼。右臂的伤口竟也在此时隐隐作痛,一时间感到疲惫无力,暗中叹了口气,冷冷说道:“我从不曾有过什么姐姐妹妹的,还请格格称呼我林可风。我也不曾下帖请几位光临寒舍,若是格格有话,就请快讲,若是无事,请恕可风有伤在身,不能奉陪了。”
“既如此,我确实有话要和林姑娘讲。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
待得众人都散尽,可风坐回软椅,打起精神准备听当年故事中的女主角讲述由来。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情,包括小弟的死,归根结底都是由这个女人所引起的,是她多年前埋下的因,才会有如今的果。只是若真有因果报应,为什么不报在她的身上?反而会让年轻的小弟无辜死去?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恨我。”
如月笑了笑,语气很平淡。见可风并不接话,又接着说道:“我的事情相信你也都知道了,即便郭淳没有说起过,你从弘普那里也能猜出来。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又回来了,其实很简单,那个人他独自回国了,我没有跟随他去,所以阿玛就把我接了回来。我在京里已经快要三年了,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家人谁也不敢见。当年郭淳一出手就把我定了死罪,从此世间再不能有溶月出现,几年来,我只能隐姓埋名偷偷活着。”
可风冷冷一笑,说道:“那你要他怎样?难道要大肆宣扬自己老婆跟别人跑了?”
如月看了看她,说道:“我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他当初能把我送走,我心里很感激他,只能怪我自己命不好。到了天津后,和那人也曾很开心地呆了些时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再事事让着我,哄着我,我们开始争吵,虽然他的官话说的不是很好,却能句句置我于无话可说。这算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我不再是格格?可是他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啊!他说喜欢我,不管我是贫是富,是美是丑,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呀!”
如月急切地望着可风,眼中一片迷茫,似是希望可风能帮她拨开迷雾,给她一个答案。
可风忽然觉得有些同情她,这个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女孩,成长过程中一帆风顺,在情窦初开时,遇见了异国王子,对方年轻俊朗,温柔多情,西方男人浪漫起来又是哄死人不偿命的,自是不能躲过人家热烈编织的情网。其实仔细想来,当年的溶月也是一个勇敢的女孩,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也抛却了一切,所以当爱情离去时,也注定难以接受已经残破不堪的现实。
略微沉吟,可风轻轻开口:“贫贱夫妻百事哀,很多时候,事情并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简单。他远离故国,定是需要别人的关心与安慰。你本是天之骄女,没吃过苦,又是第一次离开家人,心中也有委屈,争执总是难免的。”
如月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为他放弃了那么多,一心想跟了他走,可是他却对我越来越不耐烦。后来的一次争执中,我一时气愤不过,就动了手,撕扯中,孩子......孩子也没了。我痛心之余,后悔不已。更令人生气的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肯哄我,到我身体好了后,竟是再也不理我了。”
可风看到她眼中渗出了泪水,一时无语。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苦乐冷暖,都怨不得旁人。溶月会落得那般田地,虽说是错估了爱情的力量,却也和她自己的任性不无关系。她不负责任的行为,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当年如果她安安分分呆在郭府,郭淳虽不至于很爱她,却也无人撼动她的地位,一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也许这样的一生不够精彩,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抛去了郭夫人的头衔。
到底是选择灿烂而短暂,还是选择平淡而长远,这是个永远的矛盾,无人可以恰到好处的取舍,只能冒险赌上一把,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苦果自吞。
溶月当年的那一赌注显然是输了。
好在她还有强大的后盾,不至于输的一无所有,重整旗鼓,总还是有机会翻盘的。如今再看,她不是已经拿回了原来她所抛弃的一切吗?虽然走了一段弯路,经受了痛苦,回头却还能重新来过,真是幸运的很呢!不愧是天之骄女,连老天都处处为她留有余地。
可风沉默,冷冷看着如月。良久,如月举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睛,忽然又笑道:“哎呀!怎么净说这些了?还是说正事吧!”
可风点点头。
“我知你定然怨恨我,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阿玛虽然宠我,但是不能照顾我一辈子,我总得给自己找一条后路才好,而郭淳,正是最佳人选。”
“你就没有想过郭淳的意愿么?你当初离弃了他,他怎能愿意你再回来?”
“哪又怎样?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得回了原来的一切,不是么?林可风,你不懂权势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我打小就看多了。”
可风哑然,唯有苦笑。
“即便是永远得不到夫君的爱,你也甘心么?”
如月轻笑一声,说道:“他的爱原来也没给过我。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并不在乎他爱的是谁。我自进门那天就带了两名侍妾给他,难道这姿态摆得还不够明白么?因此,你完全可以搬回府里,不必委屈在这小小院落里。我与你并没有矛盾冲突,你独得郭淳的宠爱,我自做我的太太,两不相扰,你看可好?”
“这里虽小,却是我自己的家,我即有家,何必要搬到别人屋檐下,去仰他人鼻息?格格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拒绝。”
“不如想想再答复我,也替郭淳着想一下,毕竟这事传出去于他名声上并不好听。再说,府里还有老太太呢!”
可风闻言,疲惫地笑笑,说道:“那是你和他的事情,你才是郭夫人,不是么?”
如月皱眉,正要开口,却听厢房里传出茶杯摔碎的声音,然后便看到芽儿匆匆出来。
可风叫过芽儿询问,才知是阿曼嫌茶凉了没有及时更换。可风走近厢房,站在窗外朗声说道:“芽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家的茶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的?以后再不可招呼这没规矩的东西。”
芽儿高声应是。阿曼怒冲冲地冲了出来,却被张氏拽住,只在口中乱嚷着,不肯罢休。正闹得厉害的时候,听门外有人喊道:“大爷回来了!”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