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章 先兄弟,后君臣(1 / 1)
童昭堂看着一步一步走近他,然后在椅子上轻轻落座的司马炎则,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视线落到床尾,好像是在看着盖身被子的末端,又好像是在看床帐,飘忽的眼神一点没有往日的从容。
司马炎则看着童昭堂,听到他叹气,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他憔悴了,虽然,温润依旧;他虚弱了,虽然,英气依旧。
这虚弱,这憔悴,让司马炎则的自责又加重一分。
一个月前,他知道童昭堂曾向宋及留信嘱托一事,设计将信弄到自己手中,并得知童昭堂将此信交到宋及手上时的嘱托之词是“将此信在他势劣之时转交太后”。
将那封信打开之前,他曾想过,童昭堂也许会在信中告知太后他真正的身份,借此保命,也可能顺带在信中对自己有诋毁之词。然而,没想到,对于他担心的,或者不愿出现的言辞,信中竟是一言半句没有,有的只是一个“义子”事先考虑到若是不能再侍奉左右,未免义母太过伤心的宽慰之词,以及,将家眷安危拜托照料之语。
看过那封信,他忽然童昭堂临行之日在十里亭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在号角刚刚响起时说出的,他没有听清,只是看到了口型。现在想来,那句话“皇帝,保重”中的“皇帝”,应该是“皇弟”。
那一刻,他由着心决定“御驾亲征”,他决定要再跟童昭堂并肩作战,然而,当他率领大军赶到支援的前两天,他接到了童昭堂“中箭被俘,生死不明”的消息。
得到消息那一夜,他独坐主帐之中,彻夜无法合眼。臣下的禀报统统汇总贯穿,他才发现,童昭堂所做的一切根本是一直再为一条死路做铺垫。童昭堂要死,并不难,难的是他要一边铺着死路,一边为奇国打扫后方,周旋前方。
他后来拨调支援的军士,童昭堂根本未在先锋战场上用一兵一卒,而是全部安置在主战场的紧要之地上。他守景阳,用的只是未被消磨掉的两个残废军营,三个废将。然而就是这样的阵容,居然抵挡了来势汹汹的黎国军队整整八天的进攻。
景阳,的确失陷了。然而,在景阳三十里之外,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几乎绵延至整个奇国与黎国的战线,布局安排,无懈可击。而黎国,则因为大军深入景阳而使自身受到牵制,在两日内未作任何大型进攻,令前线安然度过两个没有主帅的十二个时辰。
景阳的陷落,是他死路的最后一道枕木。他一心赴死,却在死前为奇国,为自己这个皇帝考虑了全部。他真怕,他等到的是会令他悔愧一生的他的死讯!
他还活着,真好!
“你好好养着,朕会带你回去。”目光不敢直视童昭堂,司马炎则看着童昭堂的衣襟道。
“皇上,何必呢。”童昭堂看向司马炎则,有些无奈。
他无意篡权,然而,他的威望与能力,加上他的身份,将让他永远成为这个皇弟忌惮的对象。他了解他的皇上,心怀仁德,却不乏狠厉,能够威胁到他统治和地位的人,他是绝不允许留在这世上的。而这次,他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恐怕在这位皇弟的心中……威胁更重一层了吧。他死了,一了百了,也免得日后骨肉相残,累及更多。
“皇兄!”
这一声叫得太突然,童昭堂震惊地转头,泪水缓缓溢满眼眶。他很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说起好。
司马炎则这么称呼他,等于是肯定了他的身份。而司马炎则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不是个愚鲁之辈,他这样做了,应该已经考虑到了这样做的后果和影响。可是一旦他的身份被公之于众……童昭堂还是觉得司马炎则这么做有欠妥当,不禁怀疑司马炎则是否耐心地考虑过,毕竟,谁都有疏失的时候,何况,这件事……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司马炎则。
“皇兄。”方才那一声,司马炎则并没有做好足够的心里准备,是逼着自己叫出去的,这一声就平静多了。
童昭堂也稳了稳心神,嗯了一声,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一直暗暗偷听的宇文瑾心中大震,亲情,是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感受过了,他也从不相信,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帝王的身上。可那两句称呼里,亲情的味道是那么浓,再怎么否认,也忽视不掉。
呵,真是稀奇,他们兄弟之间竟然还存在着这种东西!不经意地,宇文瑾嘴角挑起的笑晃亮了整间房。
他更加仔细地听房间里两人的对话,但是,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只听到了轻轻柔柔地刮擦声和茶杯与杯盖儿之间的几下磕碰声。终于,在他被椅子的扶手硌得脖子有些酸麻的时候,房间里终于有开始了有声对话。
童昭堂知道了在他昏迷被俘的几日里错过的消息,也知道了司马炎则对日后的一些计划。看着司马炎则动手去擦刚刚为了聊天弄到案几上的水,童昭堂扯了下他手中的手巾道:“我来吧。”
司马炎则瞪了他一眼,硬声道:“你躺好。”
刚擦完,就听见门被打开了,原来是慕容德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
慕容德根本没搭理司马炎则,瞄了他一眼算是表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一坐到童昭堂床沿上就把手中的药碗垫到童昭堂的唇上。
童昭堂很配合地张开了嘴,“咕咚咕咚”地努力咽着难以入目的药。慕容德微微皱起了眉,心中不由得佩服:“果然是老夫赏识的人才,看起来就无比恐怖的药也敢毫不犹豫地下口!”
司马炎则开始虽然懊恼慕容德没有礼貌,但是一撘眼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物,再看他端一碗药汁进来,暗想也可能童昭堂的命就是他救的,而且瞧着形势,将来童昭堂还得交给他照看,便将火气强行压住没有发作。不想刚压下去火气,就看着他把一碗乌漆抹黑像鼻涕一样的粘稠液体往自己兄弟嘴里猛灌,还一脸整人得逞的恶相!
火气的瞬间喷发将心中对慕容德的不满推至顶峰,司马炎则一句厉喝脱口而出:“有你这么灌药的吗!”
慕容德不怒反笑,闲闲地回了句:“看着就恶心的药让他一口一口吃你能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他说着,手上的动作不仅没停下来,反而更猛了,童昭堂差点就呛着。慕容德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其实这药就是长得纠结了点,真吃下去,味道还是蛮不错的……有点甜甜的。
宇文瑾掏了掏耳朵,坐了起来。心想,师父这么好脾气地搭理他,还真是仁慈!
慕容德灌完药,眼中带笑地看了看司马炎则,心里回味着他刚才那句很市井家常的呵斥,觉得他很有意思。
慕容德的笑让司马炎则感到一阵恶寒,不仅想起了某双笑起来会有桃花流出的眼睛,当即打了一个寒颤。
“别聊太久啊,他的伤得静养!”嘱咐了句,慕容德就提着药箱撤了。房间里又只剩下司马炎则和童昭堂两人。
“他是谁?”想起慕容德刚才那的话,司马炎则就气得牙根痒痒。他还不知道,言语回击是慕容德对人最仁慈的报复了,若是司马炎则知道慕容德稍损一些的整人之法,恐怕他会高呼万幸了。
“救我命,看我病之人。”童昭堂淡淡回应道,不想火上浇油。
想了想,司马炎则道:“稍后我会派几个大夫过来,这样稳妥些。”后半句是小声嘀咕着,但是童昭堂依旧听清了。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虽然他知道,如果宇文瑾想害他,谁来了都没用,如果慕容德想整他,谁来了都发现不了。
司马炎则又嘱咐了几句才走,只往宇文瑾躺着的地方瞄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荣清风和韩诚两人感觉司马炎则像是在躲什么人,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看到司马炎则行色匆匆的样子,宇文瑾勾起一抹笑,晃到了童昭堂面前。看了童昭堂一会儿,他才双手环胸地道:“倒是成全了你们。”眼中的桃花习惯性地飞满了一屋子。
“那……多谢。”童昭堂淡淡回应,无意与他多谈,更无视他眼中的妖娆。
他的脑海中,回旋的都是司马炎则最后用手写下的那句话:“我一定会恢复你的身份,因为我们先是兄弟,然后,才是君臣。”
你我相称,兄弟复义。没想到,事情会有峰回路转的可能。心头渐渐被欣慰和幸福填满。
“先兄弟,后君臣。”就这一句话,便足够教他更无多求了。
他眼中的光泽温馨得太过耀眼,晃伤了宇文瑾眸中的桃花。破碎飘零的桃花被慢慢冰封,然后,又被怒意撞成碎片。宇文瑾没再说一句话,离开了。这一天,他也没再说一句话。
看到宇文瑾离开,荣清风和韩诚才走进来。荣清风看到童昭堂笑得轻松温暖,猜到他的麻烦已经解除了。
童昭堂看出她眼中的了然,点了点头。
荣清风做到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童昭堂,童昭堂也静静地看着她,彼此在心中描画着对方的样子。这一刻,四目交织,可作永恒。
韩诚在外间休息,最近他的神经高度紧张,感觉眼下气氛轻松,神经也放松了下去,不知不觉就打了个盹。
就这样,房间外的人打了个盹,房间内的两人沉醉在彼此的目光中,没有人发现屋外晃过了一个神经几近崩溃的人,那人眼中波澜起伏,时而恨意与妒忌,时而陶醉迷离,时而沉静如昔。
在众人回神之前,他幽幽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