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 孤独·逼迫(1 / 1)
那六个字听起来明明很轻,却让叶锦荣心头一震。眸色一变,他迅速抬头看向童昭堂。此刻幽深如浓墨的黑眸暗淡的如同锅底的灰烬,却坚持着不肯放走最后一丝神采,恳求地看着他。明明他已经醒了,可是,叶锦荣就有一种他随时会油尽灯枯的感觉,而那眼神穿透了弥漫整个心间的恨意和妒忌。
终于,叶锦荣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时的,童昭堂的视线移到了荣清风的脸庞上,存在于他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晶莹……带着些微的光泽,晃亮了他的眼睛,然后,那柔和的光亮终于被黑暗一点点取代,终于……他重新落回黑暗里……这次的黑暗,似乎比以往经历的都要深,都要浓重,也许这次……黑暗……将永远陪伴自己了……不过,她不会有事,那就没关系了……
当那双眸中最后一丝神采流走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慢慢向一起靠拢,仿佛是一对扯着幕布的人为一方舞台上的一幕好剧落下最后的一幕。
叶锦荣定定地看着那帷幕渐渐合上,一种威胁解除的感觉拢上心头,然而,如释重负的感觉随即被漫天而来的苦涩席卷,因为一声凄厉无比的抗争——
“不要——”
当那帷幕渐渐合拢的时候,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紧紧地抓住了宇文瑾的心,他几乎不能呼吸,甚至忘了要找师父求助,忘了要威胁荣清风留住童昭堂的命,直到那一声凄厉的抗争穿透了那紧攥着他的心的窒息,他才重新找回意识,他不要童昭堂死,他还要在童昭堂那里求一个答案。求一个相似的命运,为何他能如此豁达而淡然的原因!
可是,当他带着寄望的眼神看向早已扑过去的身影时,却看到那个人已经昏厥了过去。
根本没有什么考虑,宇文瑾冲上去将荣清风甩到一边。
叶锦荣强令自己收起残破的心情,在荣清风落地之前闪身接住了她,这一接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承诺,他已经分不清了。弥留之际,他想到的,是对她的承诺,面对这样的爱,不知为何,他胆怯了。
叶冲突然赶回,也被自家主子骇人的狰狞和压抑死寂的气氛震得一句话不敢说,大臣匆匆来报的重大消息,也给压了下去。
就在一屋子人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时候,慕容德拿着刚刚改良过的银针从屋外坐到了床榻上,没有多搭理得了失心疯一样宇文瑾,径自落下床帐,冷冷地从里面丢了一句:“护法!”
一句话,虽然冷,却让宇文瑾的眼中烧起浓浓的希望,继而又坠入愧疚中……刚死之人,并非无救,但这样救人的消耗,难以估量。师父已经决定,那他就护好法,等结果吧。宇文瑾以内劲驭气,形成两道结界,将床榻与其外的空间隔开,让师父可以放心救童昭堂。
房间外,叶冲立在门口,时刻准备着听主子的吩咐;荣清风呆呆地坐在叶锦荣的怀中,叶锦荣则盯着她呆滞的面容一语不发。
一个时辰有一个时辰的过去,终于,床帐被敛起。
宇文瑾连忙解除结界,上前帮慕容德撩起床帐,马上将手巾递到慕容德手上。他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虽然那人的脸上毫无血色,但是胸口已经有了起伏。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他跟着慢慢擦汗的慕容德走了出去。
等在厅中的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他的身上,当然,都没敢直视。
他径自走到叶锦荣的身边,将荣清风扯离他的怀抱,把荣清风带到童昭堂的床边,命令道:“看好他,如果不想让他咽气儿,就跟他说话!”
荣清风一眨不眨地看着起伏的胸口好半天才确信她见到的是真的,然后,拼命地点了几下头,跪坐在榻上,轻轻和童昭堂说着什么。
那痛快的点头深深刺伤了跟过来的叶锦荣。看到宇文瑾转头,叶锦荣飞快地转身,逃离了这个令他感到窒息的房间,逃离那令他窒息的一幕。
九曲桥上,叶锦荣看着被缠绵的细雨打出无数涟漪的水面,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想寻一轮明月。看到漫天浓重的乌云,嘴角渗出一抹笑,任由那细密缠绵的雨敲打在他的脸上,仍是仰着头,对着浓密连绵的乌云。
他竟忘了天气,妄想寻一轮明亮,就算现在是晚上又能怎样的,依旧有乌云在挡着,他总是看不到的。就像现在,他找到了他的小妻子又如何,不论她的心里是否驻进了别人,总是有人阻挠着他与她。
为何,他总是得不到承认或成全呢!
先是他的能力,现在又轮到他的感情。
记忆一下子涌到十二年前。
那年他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满腔热血的时候,披上神往已久的战袍,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渴望在战场上展一番拳脚。然而,没想到,当时身为兵部尚书的父亲却将他派到最偏远的戍边部队里,让他从最低层的军官做起,一留……就是五年。
虽然,不论去的时候,还是回来的时候,父亲都没有一句解释,但是,他愿意相信父亲这么做自有他的原因。
然而,其后,在他的长兄任职兵部侍郎的三年间,他终于从边关调回,却依旧没有接到过一件像样的任务,没有参加过一次像样的战役,后来,他终于有指挥的机会了,可是,那又是一些怎样的机会呢……
兵多粮少,敌众我寡。终于有兵有饷,敌我兵力相当,环境却又非同寻常的恶劣。总之,从军十二载,前五载庸庸碌碌,后七载一战未胜,也可以说……是这十二载,未有一胜。
曾经,他是被家中长辈寄望最深一个;曾经,他被军中前辈们预言为军界中最有潜力的一个;曾经,他头上顶着“将门虎子”、“军事天才”的光环,然而,真正的际遇却让这一切曾经成为笑柄:十二载,他都是屈居人下,职位最高不过副将,最低只是都统,或是带着伤病看着他人受封受赏,或是顶着败果看着他人白眼,一路……浮沉……
然后,半年前,年近而立之时,他迎来了他的新娘……
新娘是他的父亲用心挑选的,照家中长辈的说法,他们很配。是的,很配,同他一样庶出的身份,不受重视的地位。大婚之前,他打听到的。他恨这段婚姻,连带的,也恨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以为他的妻子会是个才色平庸的女子。所以,那晚,他粗手粗脚地扯下了红盖头,惹来一声低呼——红盖头刮住了霞帔,坠落的霞帔扯到了她的头发。
苏苏柔柔的一声在他的心头撩起一波热浪。端起她小巧的下巴,他不敢相信,她的面孔和她的声音一样动人。然而,最让他惊诧的是她天香之貌上的那对美玉一般的眼睛。里面有什么呢……叶锦荣忍不住细细回忆起来:有惊恐,应该是他的粗鲁吓到她了;有笑意,他当时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很蠢吧;有期待,躲躲闪闪地,是少女的矜持;有羞怯,她该是没有被男子这样端详过的。
想着,想着,彻底陷进回忆里的叶锦荣没有意识到,他的薄唇已泛出笑意,缠绵的冷雨也打不掉……
他记得那一刻他仔仔细细地在心里描画了那双眼睛,每一丝线条,每一根睫毛,每一种波动,每一下转动。看得入神了,便接过了婢女递来的本不打算喝的交杯酒,凝视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臂腕交叠,一饮而尽。
当酒杯重新落到托盘中,她的脸颊升起浅浅酡红,如同绚烂的晚霞,他由着情绪主导,慢慢将唇靠近那宛如红霞的酡红,在离那白滑如瓷的肌肤还有寸许的时候,一双小手的推拒、轻蹙的柳眉和羞怯的闪躲让他停了下来。
欲拒还迎的暧昧在春宵时刻本是最撩人心魄的引逗,但那一刻,却挑起他原本禁欲的心思。她算什么呢,是那些始作俑者对他十二年蹉跎的补偿,还是对他们自己心中愧疚的弥补!积聚心中多时的不满、猜疑和恨意一开闸,便是止不住的奔涌,顷刻冲淡了所有升起的□□。
最终,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躺在高床内侧,一夜未眠;她躺在高床外侧,一夜假寐。
一夜无眠的结果是,他想清楚了他只是恨某些人,与他的新婚妻子无关,而且,他并不排斥她,甚至是……有点喜欢她的,但是,一时间他还不能接受她。
第二天一早,当他割破手指在床上滴下点点血滴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眼中的疑惑和感激,面对她的不解,她的感谢,她的无错和惶然,他却选择了冰冷以对。只有让自己的眼中蒙上冰霜,他才能假作镇定而淡然地面对她的眼睛。
其后整整十天,他没再去过新房。
他喜欢她,但是,他对她的到来还有恨,他对曾经的过往还有怨,他不想在面对她时带着恨,带着怨,那让他不论怎么说服自己都不能自在。终于,到第十一天,散布在府内的对她不利的留言流到了他的耳中,惩处散布流言者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他们的新房中。
一进门,就对上了她的眼睛。
美目中满满的兴奋和喜悦彻底地点燃了他的怜惜,然而,下一刻,他却夺门而去,在她看来,应该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吧。其实,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有这样一双美眸带着那样热烈的情感动情地看着他。多少年了,从没有过呀!
每每想到她,心头就滑过无数道酸酸涩涩的痕迹,一想起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些痕迹又会快乐满足地鼓胀起来,然后,再变得酸酸涩涩……周而复始……
这种感觉叫幸福,他知道的。小时候,他只有在得到长辈的赞许时才会有这种感觉,长大后,他以为只会在建功立业后才有机会重温这种感觉,煎熬了十二年,这种感觉却不期而至,而且泛滥的愈加汹涌。
他感到惊喜,也很怕,下意识地,他想逃开。如果当时没有逃避,如果从前可以珍惜,如果后来没有……
“叶卿。”一道声音打破了他独处的静谧,也中断了他的假想。叶锦荣睁开眼睛,慢慢将头低下,原本落在脸上“噼噼啪啪”的轻微撞击改为落到浓黑的发顶。
“皇上您乃九五之尊,怎么能淋雨呢。”
“莫非九五之尊是泥做的。”宇文瑾嗤笑了一声,闲散地说着,没介意叶锦荣没有行礼。
“微臣言语不当。”叶锦荣猛地回身单膝跪在宇文瑾面前,膝盖撞地的声音十分清晰:呵,您是皇上啊,可以轻松地夺走我费尽心力渴望留住,力图守护的一切。
强势的恭敬掩饰不了天生的狂狷,宇文瑾掏了掏耳朵,看了两眼面前半分行礼,九分半自虐的人,把手背到身后,吐出句:“跟上。”
叶锦荣利落的起身,跟了上去。皇上的话,皇上的决定,反抗不了,那就照做吧。叶锦荣眼前晃过了宇文瑾从他怀中扯走荣清风的画面,不禁苦笑。抬起头,叶锦荣发现宇文瑾周身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雨滴都顺着他的身形滑落,似乎,他身上一点雨都没有淋到。
他一直都觉得这个皇帝有很多秘密,从这种玄妙高深的内家功夫就可见一斑。
古朴大方的水榭中,叶锦荣立在其中,宇文瑾坐在其中。叶锦荣暗暗打量了宇文瑾一眼,果然,他的身上一点都没有湿。
宇文瑾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堆干果放在桌子上,一会儿抬手捉过一颗,果壳儿在他的指尖变成粉末儿随风飘散,然后,果仁儿沿着流畅的曲线落进他的嘴里。
这样没有轻佻的吃法在宇文瑾的演绎下别有一番风流优雅的味道,叶锦荣不知道自己这种错觉是源自宇文瑾天生的气质,还是他魅惑的面孔。他觉得,男人长得像女人一样魅惑,是一种罪过!
宇文瑾一面吃着干果,一面大模大样地打量着叶锦荣: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打透了,鬓发黏在两颊,衣服紧紧地贴着身体,健硕的体魄隐约可见。看着看着,嘴边就挑起一抹笑,笑得很邪魅,让叶锦荣很不舒服。
宇文瑾没想到,本该落魄的样子,却因为叶锦荣周身散发的硬朗气息变得很有吸引力。又丢进一颗干果,宇文瑾想,叶锦荣单是此刻受伤的眼神和硬朗气息的混合就能迷倒一批怀春少女吧,所以,给他找一个仰慕他、对全心全意对他的妻子……应该不难。
看着宇文瑾的笑容愈发绚烂邪恶,叶锦荣周身的警戒高高竖起,他记得宇文瑾的笑容越是魅惑,就越没有好事。
终于,宇文瑾开口了。
“叶卿可了解叶家近况。”
叶锦荣知道宇文瑾有此一问绝对别有用意,他与家族疏远,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宇文瑾不会不知。他会这么问,他那么笑……叶锦荣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中好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一下子有点上不来气的感觉。
“请皇上明示!”
“不是很好呀,”宇文瑾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在你那些获罪的叔伯兄弟身上,若不是太后那些年的纵容,怎会让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而不自知呢。”说完,又丢了一颗干果入口。
叶锦荣心惊不已,太后操控政局的那些年是叶家最风光的时候,而要保持这份光鲜,没有些动作是不可能的,什么错误,都只是借口或与手段而已,本以为宇文瑾当政时间不长,叶家树大根深,若是低调行事,便可平静度过政权交替的波动,没想到,宇文瑾还是向叶家下手了!
这个皇上绝不是个昏庸莽撞之辈,他敢动叶家,必是有所准备,而他不会无故和自己提起,这就是说……
“微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但求能令皇上稍有宽心。”叶锦荣叩拜于地。
叶锦荣不复方才冷漠,用词礼数甚为恭敬,宇文瑾知道叶家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外界认为的要重的多,终究血浓于水,同根同源!
他的笑容也不复戏谑,道:“荣清风。”
看到拜于身前的身躯震了一下,宇文瑾继续道:“童昭堂对她的情意想必你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可是不容乐观,有她,他才有活下去的意愿,所以,朕不得不跟你求这个人。”
“求”!叶锦荣在心中品着这个字,他这是求吗,用叶家上上下下数百人的命来求!
他有选择吗……
“朕不会逼你,你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不迟。”说罢,宇文瑾便起身。
离开水榭之前,他侧过头,余光扫着保持着原有姿势的人道:“别以为童昭堂只是个将军,若非天意弄人,他才是今日端坐奇国龙椅之上的人。不过……上天开这个玩笑,倒是帮了朕的忙,现在,就看你是否成全朕了。”
看着那道在雨中渐渐变浅的身影,叶锦荣明白,宇文瑾是想到了对付奇国的方法,童昭堂则是这个方法的关键,所以童昭堂不能死。他不死,就要拆散他和他的妻子!
“究竟这是为什么啊!老天,你也是一直在和我开玩笑吗……”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去努力,你不给我一个结果,却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给我机会?为什么我犹豫着拒绝,你给我希望,我下定了决心想要珍惜,你却要断我的念想?为什么那个家族并不在乎我,我却无法不理会它的兴衰荣辱?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笑话吗!
这一天,雨停了,九曲桥上的水榭中,一个男子的脸却一直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