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1 / 1)
这场雪,足足下了两日有余。
趴在窗棂上瞧着外面,满眼银白。已经是黄昏了,因着满地白雪,院里倒不觉昏暗。树枝上压了厚厚一层雪,偶尔有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树枝上,便簌簌落下不少雪沫来。今年的头雪,看起来格外的干净。
“娘,瞧我堆的雪人好看不?”
“小的是怀安,大的是娘?”
“对啊。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好看是好看,可是,怀安,娘有这么胖吗?”
“额,娘要我再去堆得胖一点吗?”
“文怀安!”
“嘿嘿,娘,你来抓我啊。抓不到我就把雪人堆得再胖一点。”
明明是许久前的事,偏偏还像昨个发生的一般,怀安的声音也一直在耳畔荡来荡去。想着他的笑,自个也忍不住先笑出来。
“少主子,您想什么呢?进来就瞧您笑得这么开心。”含竹的声音忽地传来。
“呵,想起一些旧事。”我笑笑,慢慢回转身来。“怎么,就你自个回来了?湘妃还是不乐意叫怀安过来?”
“奴婢是连那宫门都没进得去呢。也不知那湘妃想些什么,唯恐自个孩子被您虐待一般。”含竹摇摇头,走到炭盆前蹲下来伸出手烤火。“少主子,您刚才说怀安?”
“哦,我一时说岔嘴了。没事。”我歉意一笑。
“对了,方才皇上传话来,今个晚上在宫里设家宴,皇上让您过些时候就去御书房。”含竹耸耸肩道。
“家宴?”我下意识反问。
“对啊。往年头雪的时候,皇上总会把王爷传进宫,一块饮酒赏雪。今年少主子您又在了,当然少不得要好生庆祝一番。”含竹理所当然道。
“去年我就不在吗?”我打趣。
含竹一愣。“去年少主子您身子不好,这时都已经在暖阁了,没在宫里。”
瞧含竹那紧张样,我淡淡一笑,扭头望向窗外。落在枝头的鸟迟迟没有飞走,只在树枝上哀啼,不知是因着雪来得太突然,一时没能迁徙,还是与同伴失散,找不到南下的方向。
“还不走,不知留下便是死路一条吗?”我自言自语道。
“少主子,您说什么?”含竹奇怪不已。
“没什么。”我复又转回身来。“去告诉皇上一声,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人多,去了也没什么趣事,倒不如在这好生休息一番。”
“可是。”含竹还要开口。
“好了,你就照我说的做便是。时候不早了,你也去那边帮下手吧。我这没什么紧要事,散席之前你就不用回来了。”我淡淡笑道。
“那,奴婢这就过去。”含竹应声,随即也就起身朝外走。
“对了,这两日没有见小春。他人呢?”我开口问道。
“他惹了风寒,这两天也没什么事,我就让他在屋里歇着了。少主子,您要奴婢唤小春过来吗?”含竹停下来问。
“不用了。待会你找些药材给小春送过去。”我摇摇头,重新扭头望向窗外。
“那奴婢先过去了。”
说完,含竹悄悄退出房去。我只是定定瞧着窗外枝头上的鸟。这会,它还在叫,听起来却如哭啼一般。心下一动,起身到桌边拿些糕点揉碎了托在掌上,慢慢伸手出去,只等那鸟儿过来。等了多时不见那鸟儿落下来,想来是怕人,我微微一笑,反掌将糕点渣滓洒在窗棂上。慢慢退身离开窗边,眼睛依旧紧盯着窗外。一会,或者更长一点时间,依旧不见鸟儿落下的身影,反倒搞得自己紧张不堪。我笑,自个今日真是有些无聊之至。顺手拍掉掌间的残渣,我转身回到床边更衣。今个还有不少的事要做,委实没有时间再浪费在空等一只鸟身上。
“主子。”沙哑一声唤自门外传来。
“进来。”我有些意外。
待人推门而入,才发觉是小春。穿了件单薄的长衫,看着就叫人觉得冷。我忍不住蹩起眉。
“刚才总管给奴才送了些药材过去,奴才想着宫里这会没人伺候主子了,就过来了,一道谢谢主子。”小春低低道,间或小声咳嗽一番。
“染了风寒还穿这么少,就真个不爱惜自个身子了?”我皱眉。
“奴才命硬,撑一下就好了。谢谢主子关心。”小春咧咧嘴道。
“你啊。”我浅叹一番。“过来。”
小春疑惑着抬头,到底没说什么只急急走到我跟前,身子一矮又跪了下去。瞧他那模样,我也懒得多言,只顺手将搭在床侧的毛裘披头罩到他身上。小春吃惊不已,整个人都僵住。
“主子,使不得。”小春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我说使得就使得。不过是件衣服,总是要拿来穿。奴才也是人,没有谁规定奴才不能穿件厚衣裳。”我淡淡道。“起吧。我这没什么事,你回去煎了药喝下,早点回床上躺着。”
瞧着小春还是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我失笑,近前俯身便要扶他起来。岂料,手方碰到他的身子,他竟抖得更甚,继而猛地伏地磕头,寂静的房内只闻他脑袋磕地的声响,直叫人担心会不会将脑袋磕破了。
“主子,奴才对不住您。您责罚奴才吧。”小春的嗓音里隐隐多了些呜咽。
“哦?你做错什么了?”我倒是大大奇怪起来。
“主子待奴才是一片真心,奴才却欺瞒主子。主子,您好生责罚奴才吧。”小春几欲哭出声来。
“起来说话。”我慢慢敛起笑意。“先听听你是怎么骗我的,我再决定怎么惩罚你。”
“那时主子问奴才从前的事,奴才骗了主子。明明主子是新近才来的,奴才偏要跟大伙一起瞒着主子。奴才错了,请主子责罚。”
这次,小春是真个哭了出来。听他说完,我脸色慢慢缓了下来。道是什么,原来不过这点小事。也真难为他,居然敢斗着胆子说了出来。心下先替这小春赞了一声。
“那怎么现在又想起来说呢?”我逗弄他道。
“奴才瞧着主子在这过得不开心。”小春呜咽道。“主子不说,可是奴才能瞧出来,主子总是想知道从前的事。大伙都瞒着主子,是想让主子永远留在这。主子待奴才好,奴才不想再骗主子了。”
“就不怕皇上知道了要你脑袋?”我乐。
“为了主子,奴才死多少次都成。”
小春忽地抬头,脸上犹带泪痕,语气却是无端的坚定。瞧他那滑稽模样,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奴才。
“知道我为什么待你好吗?”我慢慢笑道。
小春摇摇头,一脸茫然。
“说起来,还是前朝的事。那时我在这宫里,也遇到个好奴才。他和你一样,都是唤作小春。那会蒙他照料,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惜后来也没法好好报答。巧得很,你也叫小春,我不觉便对你多了些喜欢。再者,奴才也是人,哪有任意欺凌的道理?”
小春本已经止住泪,听我这么一说,眼泪又掉下来。我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瞧着男子落泪,我还真个是有些不习惯。瞧他还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便沉下脸色,摆出一副主子嘴脸。
“怎么,还要我请你起来不成?”
闻言,小春这才期期艾艾站起来,只是手一直攥着衣角扭来扭去,让人看着都心疼那毛裘。
“好了,既然这么惴惴,那就给你点伙计做,免得你觉得无功不受禄。”我笑。
“主子您吩咐,奴才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办到。”小春说的泠然。
“不过是跑跑腿,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忍笑。“你去库房寻些冬日里不常见的日用送到瑞王府,就说是皇上的旨意。你要小心些,别被王爷瞧见。”
“奴才知道了。”小春点头。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知道些什么?”我失笑。“送礼不过是个幌子,我要你做的是找出小王爷被关在哪里。留心别被王府的人发觉。找到小王爷被关押的地方了,你就权当不知,快些回来告诉我便好。”
“奴才记住了。”小春重重点头。“主子,还有别的吩咐吗?”
“从王府出来,你再去一下听风喽,找清涟姑娘。见着她了,就说剩下的半首曲,我定当奉上。”我笑道。“可都记住了?”
“奴才记得了。”
“那就快些去吧。早去早回,你也好回房歇着。”
“奴才这就去。”
说完,小春做个揖,抬脚便出了房门。待他走远,我方才轻轻一叹。天冷了,一身的懒骨又开始作祟。忍不住又想回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不经意扫一眼窗棂,竟见那鸟儿不知何时已经飞落下来,正低头喰啄糕点渣滓。一时不敢再动,唯恐吓到那鸟儿,索性就那么静静站着,等鸟儿吃完。半晌,那鸟儿方才抬起小脑袋,歪着头看窗内。本想它吃饱了便会飞走,却没料到它竟然振翅飞进窗来,直直停靠到我肩上。我笑,慢慢摊开手掌,动也不动。那鸟儿似也通人性,陡然跳到我的掌上。
“这会该是你南下的时候了,怎的还留在这里?是舍不得这宫中的繁华吗?”我笑道。
那鸟儿想来听懂了我的话,拿喙轻啄我的掌心。慢慢伸出手指小心地抚摸它的身子,它竟如享受一般闭上了眼。我乐,不觉便继续手上动作。只是,还未等我再有动作,它蓦地睁大了双眼,尖声啼叫一番,身子已经倒在我掌心间,再也不动,唯有一双眼睁得浑圆。瞧着它,我忽地想起多年前那头伴我入京的小毛驴。依稀记得,它死时也是睁圆了双目。大抵,那应该算是死不瞑目吧?
“又是我拖累了你吗?”我惨笑。
桌上,那碟凤梨酥格外刺眼。
月楼送过来的凤梨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