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1 / 1)
“我最喜欢吃娘做的鱼肉饺子。”
“娘,小黑他们打我时,我没有还手。”
“我要永远跟娘在一起。”
“娘,我会乖,您别哭。”
意识渐渐恢复清明前,耳畔响过的是一句句细软童语。那些曾深深印刻在脑中,陪伴我渡过数载的话,还有人,却曾在某段时间被我遗忘掉。即便闭着双眼,仍旧能感觉温热的液体在眼中涌动,撑不住了,便顺着眼角悄悄流下,最后隐入发髻,留下一片冰凉。
我的孩子,怀安,在他幼小时,便已经将我看穿。不肯睁开眼,只幻想他的小手轻轻划过我的脸庞,留下些许温度。他的脸也愈发清晰起来,脸上还带着无邪的笑。他笑着对我说,娘,别哭。
“快去告诉皇上,娘娘醒了。”有人在耳侧轻声疾呼。
随之,便是凌乱的脚步声,夹杂器皿碰撞的声响。知道不能再那么睡下去,也就攒足了气力睁开双眼。只是昏睡的时辰似乎有些漫长,眼睛睁开时面前竟是一片模糊,只隐隐瞧着个身影在床边站定。努力睁大眼来看,却总是模糊。直到那人俯下身来时我这才模模糊糊地看清,却是含竹。
“少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快要急死奴婢了,皇上也几夜都没合眼了。”含竹急急道。
“我睡了几日?”开口,嘴巴里却有股子腥味,几欲作呕。
“三日。皇上一直守在您床侧,今夜奴婢瞧他累得很了,好说歹说才劝皇上先去休息一会,等您醒了再告诉他。”说着,含竹已经低身来扶我坐起来。“少主子,您先坐一会,奴婢去给您端盅茶来漱口。您含了一日的血参,漱下口会舒服点。”
“嗯。”我点点头,顺势靠在床边。连血参都可以用上,这次月楼为拖住我这身子倒是真个不遗余力了。
“少主子,这次您真个是吓死大伙了。那日皇上带您回来,哲主子吓得一个劲哭,到最后嗓子都哭哑了,谁都劝不住。后来还是皇上瞧不下去了,强行把他送回湘妃那才算了事。这两日皇上守在您身边,脸色难看得很,哲主子都是站在门口瞧瞧您,到底不敢进来哭了。”含竹絮絮叨叨,不忘将茶盅递过来。
伸手去接,却生生错了过去。努力睁大双眼,眼前却还是隐隐绰绰。含竹慢慢将茶盅递到我手里,声音却颤颤。
“少主子,您的眼。”
“无妨,大约是旧疾复发,休息几日便好了,不用担心。”我笑笑。
漱过口,嘴里的腥味才稍稍减弱。仍旧是软软靠在床边,头有些痛,难抵耳中一波一波的雷鸣。
“这几日,除了皇上,还有别人来过吗?”
“有啊,湘妃娘娘来过,王爷也来过,不过皇上没让他们进来。恕奴婢多嘴,皇上这两日消瘦的厉害,要是您还不醒,真担心皇上也随您一起睡了。”含竹啧声。
“他不会。”我淡淡道。
含竹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去告诉皇上一声,今夜别过来了,我还想再睡会。你也累了多时,去歇着吧,明个再过来。”我慢慢闭上眼。
“奴婢这就去。”含竹低低应声,人也转身向外走。走了不过两步,又停下来。“少主子,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走吧。”我冲那模糊的人影微微一笑。
等到房间里重新静下来,我才慢慢舒了一口气。情况比我想象中要糟糕一些,最起码,这副皮囊已经撑到极限。这次因着月楼不断向我体内输送内力,还有那珍贵的血参才让我侥幸死里逃生,下次,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不觉,便是悠悠一叹,还有七日,至少,要撑过这七日才好。
手慢慢摸到头顶,指探入发丝中摸索着,直到指尖一阵轻微刺痛。弓起手捏住了那点尖锐用力一拔,却脱了手,指上一阵痛楚。收回手来放到唇边细细吸允一番,嘴里又多了几分腥味,有些反胃。不由自嘲一番,竟连这点气力都没了。停了少会,等腕间多少恢复些力气后复又去寻那处尖锐。还好,这次将那物什取了出来,不过一枚小小银针。却是这银针,叫我浪费了太多时日。
想来,还是苍天眷顾。那日在这宫里醒来时,若非狠狠撞上床柱,又撞在施针处,将那嵌在颅中的银针撞松了些,恐怕我到死也不会再找回那些所谓记忆。小小银针托在掌间,全然不觉分量,却能将我玩弄至今。真不知若是我娘泉下有知,知晓自个女儿被自小当作玩物的银针拴住,会不会气到跑上来狠狠嘲笑我一番。捏起那针,手缓缓探入衣襟内,直到确定找对地方了,方才用力扎了下去。
犹记得,幼时第一次拿针时,我娘笑说,不用记那些个无聊的穴位,只要知道自个死穴在哪就成。那时不懂,便问我娘,记着死穴是不是为了日后避免将针扎错,断了自个活路?我娘大笑道,既然难逃一死,对着自个死穴扎下去了,是为了让你多点气力拉个陪葬的,这样日后下去了才不会寂寞。而我,真个就忘了去学那些个无聊的穴位,独独记住了自个的死穴。
眼前渐渐便明亮起来,试着抬手,果真没了酸软之感,真个是有效的很。只是体内流窜的真气突兀被堵在一处,总觉有些不适。继续靠在床边,直到感觉舒服点了,方才起身下床。夜已经深了,感觉多少有些阴冷。活动了下手脚,还好,除了有些僵硬外到底没有什么不适之处。顺手取过搭在床侧的外袍披在身上,走到桌边便俯身去吹蜡。睡了多日,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今夜难得身侧没了人,总该要出去活动一下。人不在房内,再掌灯怎么也说不过去。只是,俯下身时,眼角已然瞥到阴影处多出来那点突兀的影。
“方才还不曾瞧见你的身影,躲在梁上吗?何时做起了梁上君子?”我笑。
“下面人多,总不好出来,再者,扰了你的清眠,我多少有些歉意。”男人慢慢自阴影处走出来。“那日听闻你神智欠佳,我以为是你故弄玄虚,今个才知道,原来却是真的。”
“今个来就是为了瞧我笑话的吗?”我索性坐下道。
“错,是来探病的。不过看这情形,你应该好了许多,倒叫我白白担心一场。”男人笑。
“我会认为你在担心我拿不到你要的东西,而非我的身子。”我咧咧嘴。
“此言差矣。侄媳,我可是真个担心你。”李远摇头。
“瞧都瞧了,这会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慢慢抬头,直直看向他。“怀安在哪?我要见他。”
“前几日不是见过了?他好的很,侄媳,你大可放心。”
“好的很?”我唇角一扬。“胸前吊着个锁链还叫做好得很?纵是将他锁起来也强似让他带着那锁到处走!”
“你不喜欢那金锁?”李远皱眉。“那我回去给他换个玉锁?”
起身,彻步,莲足轻点地,在李远闪身之前,我已然稳稳站在他身前,手点上他的颈子。
“侄媳,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有这好身手。”李远面不改色道。“不过,你只凭一指之力就要我点头吗?”
“一指肯定不够,若是再加一根钗,应该够分量了。”我笑,稍稍用力,手间的银钗已经抵上他的颈子。
李远一愣,抬眼瞧瞧空空如也的灯盘,这才无奈一叹。“侄媳,你这也太乱来了,挑灯芯的钗子可不是用来伤人的物什。”
“只要能让你低声,无妨。”我淡淡一笑。“怀安在哪。”
“当然是在安全的地方。我对他可是宝贝得很,决计不能让他出半点差错的。”李远夸张道。
“带我去。”
“那怎么成。若是你瞧见了,再把他带走,我怎的再求你办事?”李远头摇得像波浪鼓。
“你岂会让我轻易将怀安带走?”我哂笑。“我只是看看他,不为过吧?”
“唉,拗不过你。走吧。”李远夸张一叹,人向后一折身,已经退出三步。“不让你瞧瞧你的心肝,你是不会甘心帮忙的。要见,动作就快些,天快亮了,到时惹出麻烦可别怨我。”
说着,李远已经当先翻上横梁,身子一转,人已经钻出了天窗,想来那会他也是这样翻进来的。我静静站着,动也不动。
“怎么还不走?”李远自天窗外探进半个身子道。
“太高。”我双手一摊。这是实话,怎的我也算大病初愈,让我像他一般翻上去怎么说也有些为难我。
李远一脸无奈,良久夸张一叹后轻甩衣袖,我只觉腰间一紧,身子随即被一股力道拉扯着翻上顶梁。尚未站定,腰间的力道便松了去,我慌得提气腾身方才攀住天窗,又费了些气力才翻出窗去。李远收得及,不过到底还是叫我知晓他善用九节鞭。人站住了,心下却是微叹,又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倒是还未曾发些感慨,李远已经先一步跳入夜色中。幸好今个夜里月色不错,虽说夜深了,到底是在房顶之上,多少还能看清,不至于踩空掉落下去。当下也不再耽搁,只提着一口气去追李远。说到底,久不曾做过这飞檐走壁之事,加之我在床上睡了多日,身子多少有些不堪。如今这一番折腾全凭胸间提的那口气。行不多远,我便觉随时会掉落下去。还好,出了皇城,李远便跳下房檐,踏踏实实地走起路来,我乐得跟了下去。
一路上,李远难得清静不语,我也没多少心思与他搭讪,只紧随着他的步子前行。直到他在一处客栈前停下,我这才发觉,此地竟是当日我初来京城时下榻之地。
“二楼,左边起第三个窗格。我去支开荆真,等我掌起灯,你悄悄进去瞅两眼就成。我可不敢保证等荆真回去瞧见你了会不会跟你大打出手。”李远笑。
“那就劳烦您了。”我挡回去。
李远也不再跟我斗嘴,翻身便攀上窗沿。我站在楼下,直直盯着窗口。不多时,隐隐便有亮光出现,我定定心神,垫脚攀上了二楼。李远倒是心细,提前将窗户打了开,倒省了我拨弄窗栓。悄无声息进到房里,昏暗的烛光下,床上微微隆起一块。空气中隐隐还飘着些香味,令人生厌。不过几步路,我却走得有些费力。慢慢挪到床边,只瞧着单薄的被褥将那小身子紧紧裹住,动也不动。
“说过多少次了,睡时不能将脑袋藏进被褥里。”
轻叹一声,我慢慢掀起被褥,正对上晶亮的双眼。
“荆叔叔点的香难闻,我不喜欢。”小身子又缩了一下。
“荆叔叔也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不能拂了他的好意。”我慢慢在床边坐定。
“我怕睡着了就等不到您了。”小小的脑袋慢慢抬起。
“怎么会等不到。”我笑。“不管怀安在哪,我都能找到。”
这次,小身子稍稍动了一下,想挪过来,又有些犹豫。我笑笑,伸手将他捞进怀里,慢慢低下脸贴紧他的小脑袋。毫无征兆的,泪如决堤。
“怀安。”
怀安不语,只拿手紧紧箍住我的脖颈,脸也紧贴在我的颈间。
“对不起,怀安。娘没有护好你。”我拼尽气力抱紧了他。
“娘,我一直很乖,疼的时候也没有哭。”怀安轻声道。“娘,你别扔下怀安。”
“不会。不会。”我轻声道。“怀安,乖。只是娘现在不能带你走。等着娘,好不好?再过几日娘便带你远远离开这。”
“我知道,娘有重要的事要做。外公说了,要我乖乖的,不能给娘添麻烦。”怀安自我怀中抬起头,一脸正色道。
“你见过外公了?”我低头问道。
“嗯。”怀安点头,小手探进怀中一番摸索。“外公也被扣在那里了,还有李伯和荆叔叔。临走时,外公跟我说,见到你了,就告诉你,东西他已经毁了,让你不要担心。对了,还有这个,外公让我给你。”
说着怀安已经自怀中掏出个圆扁的盒子递了过来。
“外公说,不到最后,这里面的东西你不要动。”
接过盒子顺手塞进怀里,我复又将怀安拥进怀中。
“怀安,喜欢外公吗?”
“喜欢。外公很疼怀安,还有无戒也是。”怀安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日后跟外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笑,心却仿佛被狠狠揉搓一般。
“好。”怀安用力点头,复又加了一句。“还有娘。”
我唯有紧紧拥着怀安,半晌无语。窗外,却是隐隐传来鸡鸣之声。
“怀安,睡会吧。娘要走了,今日你荆叔叔应该会带你回中州城。在那里乖乖等着娘。”我轻声道。
“娘,那个人会来吗?”怀安莫名问道。
“那个人?”我一愣。
“外公说,那个人,是我爹。”怀安吞吞吐吐道。
“你爹已经死了!”我猛地起身。
怀安一个不防,身子摔到床上,额头狠狠撞上了床沿。我一阵心痛,终究还是忍住不去扶他。
“娘。”怀安愣愣看着我,眼里渐渐有了湿意。
深深看了怀安一眼,我转身翻出窗去。心里清楚,再多看一眼,今夜我真个走不出那房间。天晓得这会我只想杀了那二人抱着怀安远远离开这纷争。什么江山什么罪责,这些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介俗人,只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寄存一隅。怎知这简单心思现下却难于登天,我只恨自个太过无能,根本不配做人娘亲。
赌气也好愤愤也罢,回去的路上我始终一路狂奔,直拼到耗尽全身气力才算作罢。再次站到自个寝宫的屋檐之上时,天边已经隐隐露出一丝曙光。一时忘了下去,就那么愣愣瞧着东方,直到那点光亮慢慢伸展开来。我笑,纵身跳下天窗。
外面天色逐渐亮起来,殿内却还昏暗一片。稳稳落下,还未曾移步便觉不对。走时这殿里还掌着灯,出去也不过一个时辰,那烛不会燃尽。身子瞬间便僵硬起来。身后随即一阵轻响,殿里霎时亮堂起来。轻叹声自背后慢慢传了过来。
“涟儿。”
一点点转身,亮光处,月楼静坐桌前,一脸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