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1 / 1)
月楼紧挨着我躺下时,我身子一僵。
“过去的事,还能记得多少?”月楼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只记得自己是在庄子里疗伤,眼不过刚刚治好,身子还不灵便。”我苦笑。“哪知一觉醒来,自己居然成了你的妻,还莫名变作一国之后。”
“方才为你把脉,应该是一时郁结在心,失了心智。无妨,时间多的是,慢慢想。若是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之后那几年也不是什么好年岁,发生了许多事,不记得也罢。只要日后好好的便成。”月楼似是叹息般说道,手也径自探过来将我拥进怀中。
忽地被他拥在怀里,总觉尴尬,也不敢放松,身子就那么使劲僵着,不过一会,已经筋疲力尽。月楼许是发觉我的僵硬,竟扑哧一声笑出来。
“涟儿,你在紧张什么?”
闻言,我面上又是一热。还好是背对他,倒不担心被他瞧见我的尴尬,只是讪讪,说不得话。
“虽说我们是夫妻,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会与你行夫妻之事?早些睡吧,明个起来让含竹带你出去转转。想不起旧事不打紧,若是连自己的住处都忘得精光,日后免不得麻烦。”
说完,月楼收紧臂弯,确定将我牢牢箍在怀中后便不再言语,不多时,就听见身后的他呼吸渐渐平稳,竟是睡了过去。被他箍住,身子动不得,我也懒得再动,只拿眼瞅着桌上的蜡烛出神。白日实在睡得太多,那会又吃了不少荷叶粥,这会到底是没了睡意。睡不着,脑子便开始乱转。
接受自己彻底忘掉过去的事实后,剩下的便是新奇。过了今夜,应该会遇见不少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人,或者事,忍不住便兴奋起来。晓得自己没有紧张反而兴奋时,那股子奇怪的感觉又悄悄溜了回来。从前的自己,性子如何,心下自是清楚得很。这会却觉得自打那一觉醒来,自己的性子彻底变了样。按理说,若是转了性子,大抵是别人发觉而自个未尝得知,如今却全然倒置,别人不知,自己却先察觉出来。还有,便是关于我莫名忘却的五年。不是不想去回想,而是当我尝试去回想时,无形中会有一股子力道将我拉扯回来,就像自个被人生硬分成两个,讨人喜欢的那个留下来做别人的妻,一国的后。而那个令人生厌的我,大概被关进某处漆黑的斗室,说不定还是枷锁在身,被铁链密密缚住,自此不见天日。
“铁链?”忍不住心中一动,手竟下意识抬到眼前。昏暗的烛光下,残缺的右掌看上去有些丑陋不堪。心生厌恶,视线却挪不开,只一心盯着残掌。不知为何,瞧着自个的手,心头便状若百转千回。正想再使劲看时,桌上蜡烛发出轻微的嘶声,烛光跳动两下后便熄了去。
我苦笑不已。
迷迷糊糊睡过去,似乎不过一会功夫,便觉身后人动了一下,随之轻轻起身,越过我的身子翻下床去,随即耳侧便有了窸梭的穿衣声。慢慢睁开眼,就见月楼在床侧轻手轻脚地穿衣。
“怎么起这么早?”我含糊不清问道。
“把你吵醒了?”月楼转身歉意一笑。“时辰还早,你再睡会。我去上朝,下朝后我要在书房批几个折子,早膳就不过来陪你了,等午膳时分我再过来。”
“嗯。”我迷糊着点头。
“睡吧。”
额上随之一热。紧接着,关门声轻轻响起,屋里随即静了下来。我猛地睁开眼,睡意一扫而光。方才,月楼烙在我额上的那一吻,竟叫我周身一寒。我很确定,自己是打心底排斥他,也排斥他的亲近。这一来,倒是再也睡不下去,瞧着外面天色还早,索性就那么在床上躺着。脑袋还有些痛,多少也佩服自个,昨日那一撞竟能痛到现在,想必再无人出我左右。一直就那么懒懒赖在床上,直到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有人轻轻敲门。
“少主子,您醒了没有?含竹进来了。”
“进吧。”我懒懒应声,人也慢腾腾爬起来。
含竹应声而入时,我正摸索着去拿自个衣服。见状,含竹忙不迭过来拦下我,不忘将被褥拉过来紧紧裹在我身上。
“少主子,您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天也转冷了,您着件单衣就乱动,若是着凉了奴婢可有的忙了。您等着,奴婢帮您更衣。”含竹埋怨道。
“含竹,你可真跟念儿有的一拼。”我乐。
“念儿是谁?”含竹疑惑着看我。
“从前服侍我的丫鬟啊。不过她比你还能唠叨。”我笑道。“那会走时跟她说几日便回去,没想这一走就是数月,也不知道她自己在医馆能不能应付过来。”
说着,我自己先一愣。又忘记已经过去五年了,哪里还是一别数月?瞧我又愣神,含竹扑哧一声笑出来。
“少主子,您又忘了现今是何年了吧?您也别担心了,要是您担心那个侍奉您多年的小丫鬟,那大可不必。三年前您不就给她指了处好人家让她嫁过去了吗?估计现在那小两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呢。”
听含竹这么一说,我才算放下心来,尴尬笑笑,随着她的动作穿衣下床。梳洗完坐在铜镜前,含竹熟练得帮我盘了个发髻,正要往发髻上插金配银时,我出声阻止。
“找个简单的玉簪插上就成。弄那些个物什戴在脑袋上我还觉得累。”
“少主子,这么多年,您的习惯还是没变。”含竹笑,顺手寻个玉簪插进发髻间。
“你这话有些奇怪呢。”我盯着铜镜中含竹的侧脸笑。“难道我昨日之前喜欢穿金戴银?”
含竹的动作一僵。“少主子,您说什么呢。含竹只是一时感慨而已。”
我笑笑,不再追问下去。
早膳吃得我有些闷闷。虽说那早膳花式繁多,味道也极好。但到底还是有些油腻,实在不合我胃口。不过动了两筷,我便停箸不再动。这会真是怀疑自己从前是怎么适应这儿的膳食的,还是说,我一忘性,连自个口味也跟着变了?瞧着我停箸不动,含竹在旁有些紧张。
“少主子,今个早膳不合您口味吗?奴婢再叫厨子们给您另做些吃食?”
“撤了吧。”我摆摆手。“昨夜吃的不少,这会实在没什么胃口。含竹,待会陪我到处走走。昨个夜里你家主子说了,不记得人没事,若是连自己住处都不识了,说出去叫人笑。”
“少主子,宫里地大,您这身子能撑住吗?”含竹古古怪怪道。“都说小别胜新婚。虽说您跟皇上没别,不过吵完再和好,昨个夜里应该蛮费力的。”
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脸上登时火辣一片。“胡说什么呢。”
“奴婢跟您开玩笑呢。”含竹吐吐舌头。“那少主子,您稍等,我把这些个碗碟撤下去后再陪您四处逛逛。”
我点头,看含竹麻利地将桌上的碗碟一一收了下去。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这一切再自然不过。深秋的清晨,某个一国之后因着胃口不好,坐在桌边看侍女将几乎未动的早膳撤下去,看上去是顺理成章。只是,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只是假象。若真是体贴的侍女,便不会忘记自己主子的喜好和口味,更不会说什么小别胜新婚。平静的表面之下或许暗涌浮动,只是我现在还没有猜透而已。不过,这会我倒是确定,不会太久,那曾假象定会被我剖开。
“少主子?”含竹忽地出声。
“什么?”我下意识开口。
“您怎么了?”含竹一脸关切。“奴婢收拾完就瞧见您在这发呆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要不要奴婢扶您回床上躺会?”
“刚起来就要我回去躺着,含竹,真把我当病人待啊?”我失笑。
“奴婢是担心主子您身子抱恙啊。”含竹吐舌道。“若是无事,那奴婢陪您四处转转去?”
“好。”我点头。
出门时,含竹顺手将件外袍披在我身上,因着她这点小动作,我心头一暖。又忍不住想起念儿了,也不知她是否真如含竹所说,被我指了处好人家。或许,我该抽点时间去瞧瞧她才好。出了房门才发觉自己住的地方实在够大。听含竹的语气,这只是我自己的寝宫,宫墙外还有别的几处宫殿,是太后和其余妃子住的地方。至于上朝和御书房等等的地方,都在最远处的乾殿,走过去最快也要一柱香的时间。听起来我便觉得头疼,没事把皇宫修这么大做什么?
在自个寝宫走了半日,我竟觉这里熟悉得很。若说是记得一草一木倒有些夸张,但心下就是觉得这里颇有些熟悉,以至于后来走累时,我第一反应便是去花园中的凉亭小憩一会。这会我倒是确定一点,我从前的确在此地呆过,似乎时间还不短,否则也不会记得如此之深。还好,我的寝宫不算太大,走完时还不到晌午。回去也无事可做,索性让含竹带着我向外走。瞧我这么兴致勃勃的样,含竹吃惊不小。
“少主子,您不累吗?从前您可不乐意走这么久的。”
“回去也没什么事可做,还不如四处看看。”我笑笑。“再者,若是一直闷在自个的寝宫,还不知何时才能想起往事。出来走走,见见人啊景的,说不定能想起什么呢。”
“可是,这都快晌午了,一会就要传膳了。皇上不是还要过来陪您用膳的吗?”含竹还想阻止我。
“与其要他中午急急赶来,还不如我们这会慢慢溜达着过去,顺便还能瞧瞧他理事的地方,何乐而不为?”我打断含竹。“就这么着吧。”
见我坚持,含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紧跟着我向外走去。今个阳光不错,不过偶尔有风吹过,还是叫人觉得有些凉意。到底是暮秋了,比不得前些日子。忍不住拉紧了衣领。打小我就惧寒,大了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还变本加厉。加之现在身处北地。到底不如在南疆舒服。
“南疆?”想着,我又是一愣。莫名地怎会想起南疆来?打小我就没离开过这北地,最远也不过在中州城呆过半年而已。不由又是暗笑自个一番。
“少主子?”含竹在旁小声唤我。“您今个怎么老是愣神啊?”
“哦,没事。”我笑笑。“含竹,你瞧,这长长的宫道,走起来格外有些凄凉呢。仔细听听,似乎还能听着前朝宫女的幽怨之声呢。”
“少主子,您又逗弄奴婢。”含竹苦了脸。“您明知奴婢最忌惮那鬼神之说的。”
“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我乐。“对了,我记得从前坐拥江山的是李氏皇族,什么时候改成月姓了?”
“五年前皇上带兵攻打李家皇朝,后来那个李姓皇帝自焚身亡,这江山就改由玉家人掌控了。”含竹道。
“玉家?”我奇怪不已。“月楼不是姓月?”
“少主子,您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含竹又苦起脸来。“皇上是西国人,国姓是玉啊。”
“哦。”我恍然大悟。“我还真个忘了。好了,继续。”
话未说完,一个小身子忽地从后面斜冲过来,结结实实撞到我身上,我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稳下身子。回身一看,却是个垂髻孩童,穿着件翠绿的小袍子,一脸稚气间透着些古灵精怪,一看就让人喜欢。仔细瞧瞧,还隐隐能看到些月楼的影子,不过是缩小一圈而已。稍稍一想,我大抵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了。
“你叫什么?”我矮身笑着问。
“少主子,他是。”一旁含竹急着开口,我忽地扭头,指尖压在唇边做噤声状。含竹讪讪,到底还是闭了嘴。
“你是谁?”稚童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道。
“你瞧,方才是你撞到我了。而且,是我先问你。所以,你应该先对我道歉,然后告诉我你是谁。”我还是笑。
“哼,你知道我是谁吗?刚刚是你挡了我的路,按理,你应该向我赔罪,然后乖乖让开。”小孩子不甘示弱道。
“哦?”我乐,眉不觉一挑。“那么,你是谁?”
“哲儿,玉怀哲,本朝太子,未来的储君!”玉哲儿一脸得意道,脸上的神色似乎在说,知道我是谁了吧,那就乖乖道歉。
“可是,我怎么记得你还没有被皇上立为太子呢?”我继续逗他。
玉哲儿霎时涨红了脸。“那不过是早晚的事!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也打心里疼我,将来肯定要我做皇上!等我做了皇上,我第一个先把你这小小婢女打入冷宫!”
“小主子!”含竹忽地开口。我一愣,自个还没急呢,倒有人比我先急了起来。“您怎么能对皇后娘娘不敬!”
“皇后?什么时候。”玉哲儿还要争辩,另一道凄厉的女声自后面传了过来。
“主子,您别跑!奴婢追不上您那。”
“糟糕。”玉哲儿暗呼一声,再顾不得理会我们,抬脚便朝前面跑去。待他跑出去没多远,后面的婢女也追了过来。这会我才发觉,追过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一众人浩浩荡荡朝玉哲儿跑过的方向追去,经过身边时停都没停一下。我乐得站在一边看热闹。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扑哧一声笑出来。
“含竹,这真是有趣。我一觉醒来记不得旁人了,旁人似乎也记不得我了呢。”
“少主子,您说什么呢。”含竹的脸色有些难看。